第三章
這段時間天氣涼,貝貝身體不好,夜里吹了風(fēng)就發(fā)起熱來,女人得在醫(yī)院照顧她,曲同秋就白天去幫女人賣東西,晚上回去,幫她做些飯菜,去醫(yī)院探班。
這天擺著攤,又看見那男人走近過來,曲同秋有些顫抖,但忍著沒逃跑。
任寧遠也沒做什么,只在邊上那么看著他。
然而有任寧遠在,誰也不敢過來買東西了,都只盯著看。
曲同秋漸漸有些忍不?。骸拔乙錾?,你不買就別擋著?!?/p>
任寧遠抿抿嘴唇,還真的挑了幾件東西,付了錢,曲同秋也默默找了零錢,把貨品裝好遞過去。
如此重復(fù)了幾次,一下午都在跟任寧遠“做生意”,曲同秋再也受不了了,索性收了攤,背了那一大袋東西往回走。
任寧遠在后面跟著他,他也不能怎么樣。
他打也打過了,罵也罵過了,他的壞脾氣是有限的,發(fā)不出那么多的火。
回到住的地方,一路進來,住戶們都對任寧遠這種類型的來客,表現(xiàn)出極大的驚訝和好奇,算不上圍觀,也相差不遠了。
曲同秋開了房門進去,他盡量忽略身后的男人,自己開始動手弄東西吃。
桌上還有剩下的一大盒的米飯,一盆子梅菜扣肉,談不上好,但能讓人吃得很飽,也難怪會胖。
但任寧遠在屋里站著,就算他已經(jīng)餓了好幾天,也是說什么都吃不下,坐了一會兒,忍不住說:“你想干什么?”
任寧遠看著他:“我只是想看看你過得怎么樣。”
“我挺好的?!?/p>
他現(xiàn)在一人吃飽,全家不餓。一個人沒有了期待,也就沒那么些擔(dān)驚受怕。
任寧遠打量著這狹小的半地下室。四面徒壁,加上天花和地板,只覺六面都是墻,墻角放了張床,沒有什么家具,有也塞不下,椅子就一把。
屋里光線昏暗,只靠頭頂?shù)囊槐K節(jié)能燈,也不通風(fēng),雖然有個半露在地表之上的小窗戶,但顯然是不太打開的。
剛才一路走來,陰暗過道里蛛網(wǎng)般的晾衣繩和掛滿了的衣服,已經(jīng)讓任寧遠開了眼界,屋里這關(guān)門都擋不住的陰冷寒意,也讓他覺得身上的大衣并不那么保暖。
他從來高高在上,現(xiàn)在才看得見這城市的繁華之下,有許多在底層猶如螞蟻般堅韌地工作和存活著的人,而這男人現(xiàn)在也是其中一個。
任寧遠又把屋里和他都仔細看了一遍,說:“我有幾處房子空著,你要是不介意……”
曲同秋忙說:“我不用你幫忙?!彼F(xiàn)在什么都可以靠自己。
“你這樣不容易?!?/p>
“沒有不容易,我過得很好,”曲同秋扒了兩口飯,吞下去,“我不會為了讓你愧疚就作踐自己。要怎么過是我自己選的,我現(xiàn)在這樣真的挺好,你不用想太多?!?/p>
除了住得不太好之外,其他地方他都不虧待自己,尤其是吃。
他比以前要肥壯得多的身材,就能證明他說的話。
他覺得他能理解任寧遠的負疚感,人做了錯事,難免放不下,會想來看看他。
其實像他這樣的小人物,反而是死不掉的,就算天塌下來,只要還留有一絲縫隙給他,他就能活得下去。
他盡力讓自己想得開。一年過去,他有時候也覺得,他已經(jīng)不那么恨任寧遠了。
那時候在巨大的痛苦里他恨透了任寧遠,他什么也沒有了,他需要有一個罪人來為他被毀掉的大半生負責(zé)。
而事實上,有誰能替他負全責(zé)呢?
大家都錯了,連他自己也做錯了,人生這筆賬是算不清的。
其實連楊妙也騙過他,楚漠也虐待過他,莊維也強迫過他,拋棄過他。那些人一樣是欠了他,但他并沒想過要向他們把債討回來。
所以他好像也沒理由每一天都只反復(fù)恨著任寧遠一個人。
他在他那逆來順受的脾氣里,對這些大人物,拿出他小人物的寬容。然后才能少一點煎熬,多一點平靜地一天天活下去。
但是,雖然在心里已經(jīng)恨得沒有那么厲害了,可真正面對著任寧遠,就讓他五臟六腑都翻騰起來,心都亂了,吃不下,也坐不住。他學(xué)不來任寧遠那種面不改色的鎮(zhèn)定。
“曲同秋,”任寧遠看著他,“你想小珂嗎?”
男人像被刺了一刀一般驚跳起來,紅著眼睛瞪著他:“你,你什么意思?”
他竭力想要忘掉的東西,一瞬間就又都回來了。
又可能其實他一直以來什么都記得,什么也沒有忘記過。
“你跟我回去吧。小珂她很想你。”
男人咬牙切齒的:“你、你不要拿她當(dāng)工具!”
“她現(xiàn)在怎么樣,你都沒有擔(dān)心過?”
“你難道不會好好照顧她嗎?”
“有我是不夠的,”任寧遠頓了頓,“我沒有告訴過她。她也只認你一個父親?!?/p>
男人呆愣著,目光都有些呆滯。
“你真的就不要她了嗎?”
“……”
“你敢說你一點也不想她?”
“……”
“你不知道你走了以后她有多傷心?!?/p>
男人像被念了緊箍咒一樣,彎腰抱住了頭。
“她還不知道你活著,如果你肯回去見她……”
男人幾乎是驚恐地:“不行!”
他害怕被曲珂看見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他哪里還有半點她記憶里那個“爸爸”的影子。
“她年紀還小,沒有你她不行的?!?/p>
男人兩眼通紅地看著自己粗糙得不像樣的雙手。
任寧遠只望著他:“你有沒有想過,也許我們?nèi)齻€人可以生活在一起?!?/p>
男人眼睛紅通通的,任寧遠抓住他拼命在往回縮的手:“小珂她需要你,我也……”
“胖子……”女人推門進來,見了屋里的景象,略微的吃驚。
任寧遠也有些意外,讓男人把手抽了回去。
“啊,我是來給貝貝拿個毯子,上次放你這兒了?!?/p>
曲同秋忙站起來,轉(zhuǎn)身去開柜子,勉強用手背擦了把臉,而后將折好的毯子找出來給她:“貝貝今天好點沒?”
“燒還沒退,不過胃口好像好了點?!?/p>
“我等下,再熬點湯給她帶過去。”
“那真是麻煩你了……”
女人拿好東西出了門,剩下的兩個人一時都有些沉默。
還是任寧遠先開了口:“你女朋友?”
曲同秋一愣,他沒往那方面去想過,畢竟阿美是有丈夫的,但平時大家開他們的玩笑開得不少,兩人帶著貝貝也好像是一家人,一時想著,也就沒出聲。
“所以你不要小珂也沒關(guān)系?”
曲同秋有些愕然:“啊……”
“有了新的,過去的你就可以都不要了,是嗎?”
“……”
“這算什么呢?”
口氣并不算激動,也許連質(zhì)問也算不上,但他那種氣勢,一下就讓人瑟縮地起了雞皮疙瘩。
曲同秋看那男人一步走到自己面前,自己就被籠罩在陰影里。
喉嚨有些發(fā)緊,勉強想說點什么,就看任寧遠低下頭來,曲同秋只覺得那人的臉在視野里逼近,還沒想明白,嘴唇就被堵住了。
有一刻的窒息,嘴唇的觸感是濕潤柔軟的,熟悉又陌生的氣息,但就像劈下來的驚雷一樣,劈得他全身僵直。
曲同秋大腦一片空白,過了有兩分鐘,才奮力掙起身,發(fā)狂一樣沒頭沒腦地打任寧遠,嘴里胡亂罵他:“變態(tài)!你這個變態(tài)!”
他不是不知道任寧遠會碰男人,但無法想像自己成了這個樣子,任寧遠還能對他做出這種事,那畫面即使旁觀都會覺得像在看異形電影。
任寧遠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盯著他:“曲同秋。我們和以前,已經(jīng)不一樣了?!?/p>
男人還在呼哧呼哧喘氣,被嚇出了一身汗,比在巷子里被任寧遠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還要驚悚,一個勁只想往外跑,什么也不顧了。
“你不要再逃避了,曲同秋,沒有用的?!?/p>
男人這回怎么也鎮(zhèn)定不下來了,用盡力氣推得任寧遠一個踉蹌,而后跌跌撞撞沖出門去。
曲同秋又不敢在原處擺攤了,他換了個地方賣東西,跟原先的街道隔了有小半個城,每天都得坐很遠的公交車。
任寧遠大概是等不到他,也來過他的住處找過他幾次,他只假裝自己不在家,縮在里面,敲門都不回應(yīng)。門外的人等上一陣子,也就走了。
再過了段時間,任寧遠就不再來了。
曲同秋都說不清自己是在躲什么,那天他真嚇壞了,但他也不認為任寧遠會對他做出什么來。
他背著東西去擺攤的時候,
都會經(jīng)過一些商店的櫥窗,玻璃上反射出來的自己現(xiàn)在真實的模樣,讓他也實在沒法往那方面想,除非任寧遠是饑渴得發(fā)瘋了。
他是怎么也想不通,消化不了。
嘴唇相互碰觸,在這世上有許許多多種的含義,但沒有一種是適用于他和任寧遠的。
可能任寧遠是暈了頭,或者想咬他,或者是沒站穩(wěn)撞到他了,或者其他各種千奇百怪的可能性,反正不可能是親吻。
任寧遠在他眼里曾經(jīng)是個天神,現(xiàn)在成了修羅,但從來也不可能是一個會和他接吻的人。
這段時間來,曲同秋不知不覺已經(jīng)瘦了幾大圈,沒有比“不安穩(wěn)”更折磨人的。以往平靜而枯燥的日子里,食物和睡眠是每天辛勞之后他僅有的安慰。
而現(xiàn)在他白天吃不下,晚上也睡不著,一年里累積起來的脂肪,就被這不得安寧的生活一層層給磨掉了。
這一天曲同秋終于發(fā)現(xiàn),舊褲子即使用皮帶收緊也還是太大了。
猶豫著不知是該送去改一改,還是到攤友那里去選兩條最便宜的,畢竟現(xiàn)在人工很貴。
凡是要多花錢的,他現(xiàn)在都會遲疑一把,往后推推,能拖就拖。
他就穿著這么條過大的褲子去擺攤,擺了沒多久,攤前就來了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對著攤上的東西和他東看西看。
男人樣貌俊美,看著善良可親,又長了雙笑眼,讓人看了就有親近之心。雖然穿的是比一般會買地攤貨的人好很多,但站在這里也是親切可人,不會讓人有格格不入的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