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nèi)氣氛有些尷尬。司機也緩下車速,等任寧遠的指示。
“真、真不好意思,給你添麻煩了。我就在這里……”
曲同秋話說了一半,為難地往回咽了咽,臉色有些難看,司機反應比他還快,立刻剎車,他總算來得及推開車門,吐在路邊上。
“怎么了?”
曲同秋吐了一陣子,胃里還在翻江倒海,擡起頭來,只覺得天旋地轉(zhuǎn),小聲說:“我有點暈?!?/p>
任寧遠靜了一靜,說:“你真是個麻煩?!?/p>
曲同秋不想會被當面這么說,略微尷尬,只得勉強做出一個笑。
任寧遠那毫無波瀾的清冷和高高在上,讓他有些卑微,又覺得打擊和失望。那些情緒在壓抑里交融著,慢慢變成一種憋屈的隱隱怒氣。
這兩天過得分外窩囊又糊涂,他確實表現(xiàn)得潦倒蠢笨。
可英明神武如任寧遠,難道就從來都不發(fā)燒嘔吐?
他想說,是人就會有大腦短路的時候,運勢低落時誰不會倒楣,關心則亂時誰不會鬧笑話呢?覺得他搭車的低姿態(tài)可笑,那是沒當過父親的人。
當然,以任寧遠的優(yōu)越,不認可這些,也是理所應當?shù)摹?/p>
“我剛好這里下車。今天謝謝了?!?/p>
聽他道謝,任寧遠看了他一眼。
“你客氣了。”
“謝謝。”
曲同秋倒不是故意客氣。自從任寧遠說了那番話,就真的變得生疏起來。
其實類似的事情以前也有過,任寧遠那時說他狐假虎威,他也不見得比現(xiàn)在輕松,但還是一根筋地追著任寧遠跑。
十幾歲的時候可以毫無顧忌地賣傻,往往沒皮沒臉,那個年齡,再多的窩囊也能合理化,因為幼稚。
然而三十來歲的時候那樣就不行了。雖然溫吞和好脾氣是差不多的,但一個成年男人,就有擔當和相應的自尊了。
記得那時候有個沈溺電子游戲的同學,總剩不下飯錢,一到吃飯時間就厚著臉皮到處蹭個一筷兩筷,無論被怎么趕都是嬉皮笑臉。
他對任寧遠,就像那人對三餐一樣,都是帶點羞赧和厚顏的執(zhí)著。
這么多年以后,長大成人了,想必那個同學如今即便舊習復發(fā)囊中羞澀,也做不出討兩口飯吃的事。他對任寧遠也是這樣。
不同的年紀,需要維持的自尊程度也是不同的。但任寧遠似乎沒替他想過這個。
任寧遠提醒他不要有占便宜的心思,是合情合理的。
但他從未有過那么難堪和失望的體會。
他今天在便利店門口發(fā)呆的那么一會兒,就是在想,如果自己有本事,就把受過的任寧遠的好處全還了。
“等下,”任寧遠又開口,“你是不是發(fā)燒了?”
“只有一點點。沒事的?!?/p>
“要是不舒服,就去醫(yī)院?!?/p>
“這是小病,不用吃藥?!?/p>
以前是任寧遠讓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這樣沒有立刻順從,讓任寧遠輕微皺了一下眉頭。
“有病就該去醫(yī)院?!?/p>
“嘿,真的不用,我都是喝幾大杯熱水,被子里捂一捂就好了?,F(xiàn)在看病,就算是個感冒,只要掛了號,錢就少不了。不值?!?/p>
任寧遠皺眉道:“不用小氣。醫(yī)藥費我付。能走了吧?!?/p>
曲同秋愣了一愣,忙說:“我不是真的不舍得錢……”看了看任寧遠,終究還是坐好,不再說話了。
他隱隱覺得失望。
曲同秋在醫(yī)院沒花多少時間就開好了退燒藥,索性還打了針。一針下來,本該很快有所好轉(zhuǎn),一路跟著任寧遠從樓上走下來,他臉色卻越來越灰暗。
“怎么了?”
“沒……”
“你臉都白了?!?/p>
曲同秋有點熬不住,猶豫了一會兒,說:“我疼。”
“哪里疼?”
曲同秋難堪地用手指了指。做完那個動作,身體不自覺就羞愧地縮小了。
任寧遠像是輕微地磨了一下牙,而后平靜道:“你該有點節(jié)制。”頓了一頓,又說:“跟我去看個醫(yī)生?!?/p>
曲同秋聞言很是尷尬,但如果辯解“我沒有不節(jié)制”,聽著似乎也不對,啞口無言了一會兒,只得說:“是你相熟的醫(yī)生嗎?”
“是,經(jīng)常合作,”任寧遠笑了笑,“我店里的員工都是找他。”
曲同秋又是一怔,停了停,還是跟上他的步子。
醫(yī)生早已見怪不怪,也不管任寧遠就在屋內(nèi)站著,豪放地叫他趕快脫褲子,而后冰涼的儀器便探進去。那種感覺讓人全身不適地緊繃,但曲同秋更多的是覺得丟人,閉緊嘴巴默默趴著。
“最好做手術?!?/p>
“?。俊鼻飮樍艘惶?,“這、這么嚴重?”
醫(yī)生問道:“你不覺得疼嗎?”
“……還好……”
疼是疼,但他這種原本就軟弱的人,露出病態(tài)什么的,就會被認為是太孬種。
“倒還滿能忍嘛。不過不動手術的話,好得比較慢,會影響生意吧。”
曲同秋有些難堪:“我、我不是做那個的?!?/p>
“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醫(yī)生哈哈笑,“也對,你可是寧遠親自帶來的。寧遠,你長這么斯文,出手居然這樣不知輕重?!?/p>
曲同秋還趴著,羞恥得不想出聲,但聽見醫(yī)生的誤會,還是替任寧遠解釋:“這個不關他的事?!?/p>
“啊,歹勢……”
曲同秋穿好褲子,拿了藥單出來,照樣默默跟在任寧遠身后,走了幾步,突然聽任寧遠說:“是怎么回事?”
“什么?”
“怎么會做到這種程度的?莊維又不是生手。”
“……我不知道。”
“難道你們玩SM?”
曲同秋慌得忙說:“沒有沒有。我們一起喝酒,我喝醉了,然后就這樣了?!?/p>
雖然對他來說,那就是不折不扣的強暴,但到這個時候,要堅稱自己有多冤枉,又未免太逃避責任:“莊維說是我先暗示了他,我不記得了,應該是誤會?!?/p>
任寧遠看了他一眼,沒出聲,過了一會兒才說:“你怎么連這種事也能犯糊涂?!?/p>
曲同秋尷尬地笑笑。
聽說的人都會覺得他蠢笨,但是誰會對一個從不拿正眼瞧他的舊日相識有那方面的戒備之心?醉了又有幾個會不糊涂?
坐進車里的時候,他說:“任寧遠,我真沒弄臟你家?!?/p>
任寧遠看著窗外:“是我誤會了?!?/p>
曲同秋“嗯”了一聲。
沒有絲毫輕松的感覺。他不是對任寧遠失望,任寧遠仍然完美得很,他的一切仰慕都還在,只是親近的錯覺消失了。
他是這么個容易看透的簡單人,他們對他會有這樣那樣的誤解,是因為他們不肯多花一分力氣去了解和確認罷了。任寧遠和莊維都一樣。
他是對自己灰心。在渺小里生出一種孤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