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新堂沖他擺擺手,示意他忙他的。
魏啟明走后,孟新堂就悠哉地自斟自飲。他平日工作忙,活得專注又枯燥,沒什么愛好興趣,也沒什么高雅的追求,大部分時間都是埋頭在研究室里,在相對封閉的環(huán)境中日復(fù)一日地做著課題?,F(xiàn)在坐在這樣的茶館里,品著茶,聽著閑言碎語,蜚短流長,竟生出一種回歸平和的真實感。
周邊人的雜談,來來往往的腳步聲,還有由側(cè)門而入的戲曲聲,于孟新堂而言都算是奇妙的體驗。
門外的大爺唱的曲兒他聽不懂,但覺得挺好聽。聽他唱罷一段后,孟新堂敲著桌子想:反正還要歇好一陣兒,不如改天去正兒八經(jīng)聽聽?wèi)?,領(lǐng)悟領(lǐng)悟國粹。
正這么想著,外頭的戲聲就停了。約莫是談?wù)摿耸裁从腥さ氖拢魂囁实男β曪h了進來。很奇異,一片龍鐘渾厚的笑聲中,摻了一個青年音。
心頭奇怪,止不住猜測。
茶杯已經(jīng)亮了三次底。
孟新堂正斟上第四杯,一陣婉轉(zhuǎn)的曲聲就在這時響了起來。弦聲陣陣,猝不及防鉆進了人心。
平白地,孟新堂手腕一晃,茶水便沖到了方桌上,濕淋淋地蓋了一大片?;艁y間,他伸出后三根手指,抵在矮胖的銅壺身上,銅壺不隔熱,孟新堂冷不防就被燙了手。
30好幾的人,倒茶燙了手,可真有出息。
拐著彎兒的調(diào)子還揚在空氣中,勾得他的心尖不住地顫,心神分不出半分給那幾根有些疼的手指頭。
他斂眉沉吟片刻,將茶壺撂下,起了身,沒顧得上清理那一攤水漬。
尋音問人,大概是古時戲文里才常出現(xiàn)的橋段。
走向側(cè)門的途中,那曲子變了調(diào),原本是一個音出來,拖著個纏綿啼囀的尾巴,這會兒卻變成了密密切切的彈撥聲,均勻綿長,不知是用的什么指法。
起承轉(zhuǎn)合間,孟新堂的步子停在了側(cè)門前。有光透過縫隙漏進來,攜著影影綽綽的幾個身影。曲子又回復(fù)了初起時的勾人調(diào)子,孟新堂終于抬手,掀開了面前最后一道阻礙。
竹簾翻起,驚走了臺階上的幾只啄著石子的鳥兒。
圓桌石凳周圍,是幾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或坐或站,此外,格外打眼的,還有一個抱著琵琶的青年。他穿了灰色的運動短褲,上搭一件白色的長T,沒有任何花色,但映上了兩片好看的樹蔭。一把紅木琵琶豎在他懷里,從孟新堂的角度看去,只得側(cè)影。
曲子行至激昂處,青年的手拂得飛快,琴弦已顫成了一個虛影。
直至最后一個音落下,千回百轉(zhuǎn)的曲子消了,孟新堂才如大夢初醒般,回了神。胸腔里倏然變得空落落的,還是聽見了幾聲叫好,他才重新感受到,胸膛里的那顆心依然在跳動。
青年起身,將懷里的琵琶遞給站在一旁的女孩,說道:“琴是好琴,放心,沒買虧?!?/p>
他這一側(cè)身,孟新堂便連側(cè)影都瞧不見了,唯能看見挺拔的背脊,端正的肩線。
那女孩同他說了兩句,便抱著琴坐在一邊,一副觀賞的樣子。青年從石桌上抱起了另一把琵琶,看起來比方才那把更漂亮些。他復(fù)而坐下,撥了兩下弦。各種民樂也紛紛奏了起來,突然熱鬧起來的樣子,猶如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戲園子。旁邊一個聲音響起,和著他們的調(diào)子,唱了兩句戲詞。
這戲孟新堂自然是沒聽過,他也沒顧上聽,滿眼都是那個彈著琵琶伴奏的人。
一段落,孟新堂聽見那抱著琵琶的人大笑了兩聲,沖站在中央唱戲的老頭兒喊:“老顧,你還不如換個詞唱?!?/p>
別的人搭著話,你一言我一語,來來往往了不少回合。最后不知是誰說:“來吧來吧,你來兩句?!?/p>
只見那青年偏頭一笑,左手便摁上了琴弦。
這一次,獨獨有琵琶聲響了起來,不遠處的人擺了擺腦袋,操著清麗的戲腔唱了兩句。
這回孟新堂是聽清了的。
“放他三千裘馬去,不寄俗生,唯貪我三枕黃粱夢?!?/p>
他笑意未消,眉梢盡是灑脫的不羈。
一切的熱烈來得突然,明明是初夏,孟新堂卻好似被流火般的光打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