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房子的小夫妻你來我往地說了兩句,再一回頭,卻見院門口已經(jīng)沒了人,一頭把門關(guān)好一頭嘀咕了句,這人走了怎么也不說打聲招呼。
沈涼生一步一步走出胡同,方才跑過去的小孩兒又跑了回來,沈涼生側(cè)身讓他們先過,然后繼續(xù)往外走。
房子都賣了,應(yīng)是決意要走了吧。
應(yīng)是決意要走了。
他一頭想得清楚,一頭卻覺著身上竟有些沒力氣。
其實他來找他,不過就是繃著那么一股勁兒。可在看到舊日熟悉的門扉后站著陌生人的那一刻,這股勁兒便突地泄了,身上都跟著有些脫了力。
沈涼生并未取車,步行去了劉家茶館。茶館生意不如以前好了,小劉不得已減了個伙計,自己跟著剩下的小跑堂一塊兒招呼客人。
“二少……”沈涼生一進門便被小劉看著了,趕緊迎了上去,心下只以為他要找秦敬,便先一步開口道,“秦敬他……”
“他不在,我知道。”沈涼生淡淡接過話頭,把秦敬留下的錢遞給小劉,“這錢你幫我還給他,跟他說我不要,讓他別再往我那兒送了?!?/p>
“哦……”小劉撓了撓頭,依言接過錢,想著自己承了人家老么大的人情,有點過意不去地招呼他,“您要有空就在我這兒坐會兒?上回的事兒,我……”
“不用了,我這就走?!鄙驔錾鲅越刈∷脑挘皇强谥姓f著要走,人卻也沒動地方,仍舊立在當(dāng)?shù)兀弁虿桊^前頭的臺子。
還沒到開演的點兒,只是個空臺子。茶館兒里客人也不多,沈涼生卻仿佛突然聽到了喧嘩的人聲,笑聲。而后是鼓掌聲,叫好聲。
他看到爆滿的茶館兒里,客人坐不開,便有站著的,有自帶馬扎的,熱熱鬧鬧地擠了一屋子。
臺上站著的人穿著身長大褂,手里拿了把扇子,單口相聲說得不錯,聽上去有點評書的味道,抑揚頓挫,妙趣橫生。
桌上有壺漸溫漸涼的茉莉香片,不是頂好的茶,可是香得很。
小劉陪沈涼生一塊兒站著,看他靜靜地望著那個空臺子──他以前是堅決反對秦敬同沈涼生攪合到一塊兒的,可現(xiàn)下覷著沈涼生的側(cè)臉,竟又覺著有些不落忍,猶豫了一下,從旁問了句:“二少……要不……您有沒有什么話想讓我捎給他?”
“……沒有,”沈涼生收回目光,微搖了下頭,又答了一遍,“沒有?!比缓蟊愀纱嗟剞D(zhuǎn)身走了。
小劉為他打起門簾兒,目送人走遠了,才把簾子放下來。
那樣一個背影,絕不是傴僂的,也說不上蕭索,可偏就讓人覺得有點可憐。
他已沒有話要同他說,卻又有一天去看了他──沈涼生讓周秘書暗地打聽到了秦敬現(xiàn)在住在哪兒,然后有一晚自己開車到了附近,把車停在道邊,一個人在車里坐了幾個小時。
他去看他,可也不是真的想要看到他,只是想在同他接近的地方呆一會兒──只一晚,只一次。
煙抽多了,車廂里便有一些朦朧,沈涼生搖下車窗,放了點新鮮的夜風(fēng)進來。
秦敬租的房子靠近海河邊兒,沈涼生安靜地坐著,聽見河上有夜航的貨船駛過,汽笛聲合著夜風(fēng)飄進車里,近了,又遠了。
那夜沈涼生歸家入睡后做了個夢。
夢里是夏天,他跟秦敬一塊兒坐在客廳的沙發(fā)里,像是第一次告別時的情景。
但自己口中的話,卻是第二回告別時他沒能同他說的……
“秦敬,我喜歡你,別走?!?/p>
“沈涼生……”夢中秦敬的神情似有一些詫異,仿佛是真的驚訝一般反問自己,“我要你喜歡我干什么?”
自己答不出來,也覺著沒什么好說的,只默默想到,哦,原來他要的不是這個。
既然他要的不是自己的真心,那自己也就好像再沒什么能夠給他的了。
自夢中醒來后天色仍未放亮,沈涼生靜靜躺在黑暗中,突然覺得有些好笑。
倒不是笑自己做了這么個夢,而是笑自己竟然幼稚得像個不通世事的傻子。
他終于察覺到自己深藏的念頭──原來第一回同秦敬分開后,在自己的意識深處,他竟一直沒覺得他們會就這么分開。
這一年多互不相見的時光,自己竟幼稚地、下意把它當(dāng)成了一場漫長的冷戰(zhàn)。只看誰先端不住勁兒,服軟妥協(xié)兩步,然后他們就能重新在一塊兒。
他以為他們還互相喜歡著,卻在做了這樣一個夢時才恍然大悟,其實秦敬已經(jīng)不喜歡自己了。
或許第二回告別那日就已經(jīng)看出來了,不過是緊閉著眼不肯承認,直到終于做了這樣一個夢──睜開眼,夢就醒了。
他已經(jīng)不喜歡他了,所以他們不能再在一塊兒了。
無非如此。
沈涼生覺得好笑,于是便笑了,而后久違地流了淚。
還真是久違了。二十年,或者更久。
他任淚水流下來,然后干在臉上,仿佛又聽到秦敬同他說再見。
仔細想想,第一回他同他告別時,其實是沒有說再見的。
沒有說再見,卻總覺得會再見。
如今說了再見,反知道是不會再見了。
不再見就不再見吧,自己拿不定主意,他便幫自己拿了主意,這樣也好。
他能忘了他,他就也能忘了他。
沈涼生躺在黑暗中默默告訴自己:
三十而立之前,你要忘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