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敬……我家里再沒別人了,你家里也是,”沈涼生抱著他,因著腦中的念頭,突地十分坦白地道了句,“往后就我們兩個了,我會好好照顧你,咱倆就這么過一輩子,行么?”
“嗯,”秦敬麻利地應(yīng)了一聲,又抬起眼,自極近處望著他,很是幼稚,卻也十分認真地補道,“我也會好好照顧你。”
“真聽話,睡吧?!鄙驔錾p笑了一聲,親了親他的眼,兩人便這樣抱在一起睡過去。
或許便是不忘記戰(zhàn)爭,不忘記現(xiàn)世坎坷,他們也遠談不上無私──沈涼生捐出的款子對于尋常人家許是想都不敢想的數(shù)目,可對于一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來說,也不過是杯水車薪,盡份心意罷了。與那些真正無私的,把鮮血生命留在了戰(zhàn)場上的人相比,他們的貢獻并不足道??墒撬K歸只想和他活在一處,好好活完這輩子──無論如何,他的命一定要留給自己,自己的命也一定要留給他。不僅是作為伴侶,也愿為彼此的父母,彼此的兄弟,彼此的子女,所有世間至親至密的關(guān)系,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回來了?面條兒買了么?”
“壓根沒去買?!?/p>
“啊?”
“路過糧店門口看見排著長隊,估計等排到了也賣沒了,咱們自己!吧?!?/p>
──那是民國三十四年,西歷一九四五年的八月,日本無條件投降的消息在天津傳開后,全市人民欣喜若狂,賣煙花炮竹的都傻了,去年的存貨根本不夠賣,就是過年也沒見過這么哄搶著買炮的架勢。
別說鞭炮,就連面條兒這種家常東西都供不應(yīng)求,家家戶戶都要按照習(xí)俗吃頓撈面掃掃霉氣,慶祝日本鬼子終于夾著尾巴滾蛋。
初聽到日本投降的消息時,人人都未免有些不可置信的恍惚,直到吃了面,心才跟著長長的面條兒一塊兒踏實下來──秦敬取盆裝了面粉,沈涼生立在旁邊兒為他加水,趁秦敬!面的工夫切菜打鹵,倆人一塊兒守在鍋邊煮面,面條兒煮得盛到碗里,循的是吃長壽面的規(guī)矩,哪怕是長得搭出碗邊兒也不能夾斷。
長長的面條吃到嘴里,便像含進了往后所有可期的、長長久久的美好歲月。
這日兩人單獨吃了面,第二日又去小劉家一塊兒熱鬧了一次。去小劉家的路上經(jīng)過一家照相館,秦敬突地停住步子,側(cè)頭朝向沈涼生笑道:“咱們進去照張相?”
說來倆人都不是愛照相的人,況且天天在一處,也沒想過要買臺相機有事兒沒事兒合個影什么的,一起進照相館更是破天荒頭一回了。
相館門臉兒不大,門口貼著一對大紅喜字,看著倒打眼得緊。秦敬見老板面相年輕,以為他是新婚,便自來熟地笑著問了句:“您這是剛成家?恭喜恭喜!”
“哎呦,這兩天可沒少被人問,”小老板眉飛色舞地回道,“我前年就成家了,辦事兒時喜字買多了,這不高興嘛,正好拿出來貼貼?!?/p>
秦敬心情好到極處,又見老板有意思,便同他多聊了幾句。聽得對方問起他和沈涼生是不是朋友,便瞥了沈涼生一眼,含笑回了句:“是表兄弟。”
“表兄弟好啊……”小老板站到相機前,一邊看取景框一邊指揮他們道,“兩位再離近點……唉,我說您哥兒倆別站得那么遠啊,離近點……搭個肩……對,這才是哥倆好嘛!看這頭……笑……得??!”
照完相,秦敬拿了取相條,待要掏錢付賬,卻見老板一擺手:“不要錢!大喜的日子要什么錢,這一禮拜照相都不要錢!”
“那哪兒行,”秦敬把錢放到柜臺上,“您這再高興也不能賠了買賣?!?/p>
“說不要就不要!”小老板呵呵笑著,硬把錢塞回到秦敬兜里,一直把人送出大門,又指著門口貼著的一張紙條道,“您看這不寫著呢嘛,難得高興,賠錢我也樂意!”
秦敬和沈涼生進去時倒真沒注意到喜字下頭還貼著一張紙條,上頭工工整整寫著:
慶祝祖國抗戰(zhàn)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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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片取來那日,秦敬白天看完了,晚上睡前又忍不住拿出來再看了一遍。
“笑什么呢?”沈涼生洗完澡出來,見他靠在床頭舉著照片傻樂,走過去斜在他身邊兒,把人攬進懷里問了一句。
“我聽說人要長得好反而不上相,你倒是照片兒跟人一樣好看?!鼻鼐纯渫炅松驔錾?,又沒皮沒臉地自夸了一句,“別說我也挺上相的。”
往常秦敬要這么臭美,沈涼生定會揶揄他兩句,但現(xiàn)下他攬著他,低頭見照片上他也是如此搭著他的肩,相片中的兩個人笑笑地看著相片外的兩個人,心口便暖和得厲害。
“回頭再洗張大的掛墻上,”沈涼生牽過秦敬的手,十指用力握了握,“就當(dāng)補了張結(jié)婚照吧?!?/p>
這夜他們纏綿的做 愛,不是很激情,只是溫和地,長久地,像一起漂在水上,一同浸在一條溫暖的河里,緩緩漂去望不盡的前方。
抗戰(zhàn)勝利這一年,沈涼生三十五歲,秦敬三十三歲,因著每日相對,并覺不出對方見老,照片上也是風(fēng)華正茂,意氣飛揚。
但到底已經(jīng)過去了這樣久──情事后他們并肩躺著,手握在一處,秦敬望著床腳,看到一線月光從未拉嚴(yán)的窗簾中透進來,突令他意識到原來已經(jīng)過了這樣久。
似乎何年何時,他也曾躺在他身邊,望著一線月光落到地板上,爬過床腳,在昏暗室間顯得格外亮。像一根銀白的線,一穿就穿起了將近十年。
秦敬翻了個身,默默凝視著沈涼生的眼,突地抬手撫上他的鬢角,低低道了句:“倒還沒見你長白頭發(fā)?!?/p>
“往后就長了,還得勞駕你替我拔,”沈涼生猜到他的心思,同樣低聲地回了句,也抬起手輕輕摸著他的眼角的紅痣,繼續(xù)一本正經(jīng)地打趣道,“不過你這兩道褶子我可是捋不平了。”
秦敬愛講笑話,自己也愛笑,大約是笑多了,眼角確已有了兩道淺淺的紋路。
“怎么著?這就嫌我老了?”秦敬假情假意地擠出個委屈的表情,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嘿嘿地笑了兩聲,“記得上回看小說里寫……”
秦敬看的書沈涼生多半都跟他一起看過,當(dāng)下也想到了是哪本,耳中果聽秦敬說起上海近年躥紅的某位張姓女作家寫的句子,又俏皮又刻薄的,關(guān)于愛情與婚姻的比喻:
“也許每一個男子全都有過這樣的兩個女人,至少兩個。娶了紅玫瑰,久而久之,紅的變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還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飯黏子,紅的卻是心口上一顆朱砂痣?!?/p>
“快得了吧,我哪兒敢嫌棄你?!鄙驔錾犌鼐刺崞疬@話,心中是極高興的──他把他們的合影當(dāng)做一張遲來的婚照,他便肯自比為他的妻,哪怕是個玩笑,也讓他覺得十分喜悅。
──怎么會嫌棄呢,高興還來不及。
或許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才能在這輩子跟這個人長相守,共白頭,細細撫過他笑出的皺紋。
因著這份喜悅,他湊近他,在綿亙的月光與歲月中,柔柔吻著他眼角的紅痣,簡直是肉麻地道了句:“沈太太,你是我的朱砂痣,也是我的白月光。”
沈涼生記得那篇描述婚姻的小說叫做《紅玫瑰與白玫瑰》,寫書的女作家靠在《萬象》上的連載風(fēng)靡一時,但她的小說還是等她出了集子他們才讀到。雖說整部小說集里甚少有什么團圓喜慶的故事,書的名字卻起得頂好。
叫做《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