結(jié)果這日沈涼生歸其了也沒找著人,最后載小劉回了南市,見秦敬家的院門仍掛著鎖頭,加之也知道了日本坦克上街示威一事,心里頭已有些沈不住氣。
“要是他回來了,你跟他說別再出門了,我明天過來找他?!?/p>
沈涼生草草囑咐過小劉,開車回了劍橋道,結(jié)果一進(jìn)家門便見讓自己著了半天急的主兒就坐在客廳里,心噗通落到實處,火氣卻噌地冒上來,也不顧還有下人在,陰沉著臉走過去,劈頭就罵了一句:“不是跟你說讓你在家呆著,合著根本聽不懂人話是吧?”
沈涼生這人裝相久了,從來喜怒不形于色,一屋子人誰都沒見過他這么疾言厲色地發(fā)火,當(dāng)下全傻了眼,秦敬張了張嘴,末了什么都沒敢說。
“你倒還知道回來?”沈涼生還想再說,但看秦敬低著頭不吭聲,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靜了片刻,自己打了個圓場,“……先吃飯吧?!?/p>
于是泥胎一般僵在旁邊的下人又活起來,小心翼翼地擺盤子上菜,不敢多發(fā)一點響動,生怕出了什么差錯,被東家遷怒到自己頭上。
兩個人默默吃了飯,都沒再提這個話茬。直到晚上睡前,秦敬估摸著沈涼生那點火也消得差不多了,才跟他說了句:“我明天要去趟學(xué)校?!?/p>
“去吧?!鄙驔錾挂膊皇窍霃氐捉怂淖?,只又多問了句,“幾點回來?我去接你?!?/p>
“不用了……”秦敬頓了頓,還是把話說明白了,“這兩天學(xué)校里可能事情挺多的,我先不過來了?!?/p>
沈涼生聽了這話倒真沒再發(fā)火,語氣也未見什么不快,淡聲問道:“你們學(xué)校不都要放假了,還能有什么事兒?”
“…………”秦敬一時也找不到什么妥當(dāng)?shù)睦碛商氯ぉに挛绱_是去見了個在南開中學(xué)任教的朋友,這當(dāng)口大伙兒的心思都差不多,雖說不能抄起菜刀上街跟日本人的長槍大炮硬拼,但總有些什么可能做的,能夠聲援抗戰(zhàn)的事情。
“秦敬,”沈涼生看他不答話,便已把他的心思猜到了八成,面上卻仍淡色道,“你想做什么都隨便你,只是這些天你要不能跟我這兒老實呆著,往后也就不用再過來了,我跟你操不起這個心。”
沈涼生撂下這么句話就轉(zhuǎn)頭進(jìn)了浴室,剩下秦敬一個人坐在床邊兒,心中千頭萬緒攪成了個線團(tuán),堵得換氣都難受。
沈涼生洗完澡出來,見秦敬還跟那兒一動不動地坐著,又放軟態(tài)度道了句:“跟你說兩句氣話你也當(dāng)真,”走過去順手拉他起來,“別傻坐著了,洗澡去吧。”
夜里兩人躺在床上,燈關(guān)了許久也沒人睡著,沈涼生那話是否真是氣話兩個人都明白,不點破無非是給彼此個臺階下。秦敬睜眼望著床邊垂下的蚊帳,蛛網(wǎng)一樣薄,又像繭一樣白。
第二日起來報紙上又換了風(fēng)聲,日軍提出“不擴(kuò)大事件、就地解決”的方針,主動找冀察當(dāng)局和談。十一日從北平傳來消息,稱協(xié)議草案已經(jīng)達(dá)成,各界還未有所反應(yīng),日方便驀然換了嘴臉,先前所說一概不認(rèn),對華大量增兵。十二日兩個關(guān)東軍獨立混成旅團(tuán)加一個師團(tuán)進(jìn)關(guān)開到天津,十三日新增兩個步兵團(tuán),全面占領(lǐng)交通樞紐,日租界里巷戰(zhàn)演習(xí)沒完沒了,工事一層層地修了起來。
如此嚴(yán)峻的形勢下,連英法租界里也一片死寂,昔日歌舞升平的景象再不復(fù)見。天津?qū)W聯(lián)與各界救國會并未組織師生民眾與日軍正面沖突,只理智地發(fā)起聯(lián)名通電,表示支援二十九軍抗戰(zhàn)到底,盡己之能募捐些物資。秦敬有時跟朋友去學(xué)聯(lián)幫忙,其余時候老實在家呆著,沈涼生也沒再管他,算是兩人各退一步了事。
局勢一日日僵持下來,二十多號沈涼生聽說東局子機(jī)場已經(jīng)烏壓壓停了一片日本戰(zhàn)斗機(jī),跟秦敬商量說現(xiàn)下還是英法租界里最安全,他在法租界還空著套房子,不如讓小劉家搬過去暫住些日子。
秦敬把話跟小劉一說,小劉卻不同意,心里不想連累秦敬欠沈涼生的人情──承了人情早晚得還,那位少爺肯定不圖自己什么,自己家欠他的,最后還不是得要秦敬還。秦敬卻懶得跟他扯皮,直接撂了句你搬也得搬不搬也得搬,咱媽那么大歲數(shù)了,你底下仨妹妹,打起來了你看顧得過來么?
于是最后還是搬了,那套空著的房子在西小墊,本是有人抵債給公司的,半新不舊,也不打眼,用來安置人倒是合適。沈涼生本想開車幫著搬,秦敬說你可別,我跟干娘說是我同事的房子,你這德性在她老人家眼前打兩晃準(zhǔn)定得露餡兒。沈涼生聞言也不堅持,只摸了摸秦敬的頭,說了句:“最近難得看你跟我有點笑模樣?!?/p>
“……我又不是沖你?!鼻鼐绰犓@么說,也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主動湊過去親了他一口。
倆人近來因為秦敬實在沒那份心情,床上的事兒也省了。沈涼生把他拉過去親了片刻,手便有些不規(guī)矩,但秦敬跟朋友約好了,這就要出門,趕緊推道晚上再說。
這日跟秦敬約好的朋友是他在師范學(xué)校念書時的師兄,當(dāng)時算不上很熟,還是后來秦敬回了天津,發(fā)現(xiàn)對方?jīng)]回山東老家,卻在南開中學(xué)執(zhí)教,這才慢慢熟起來。
山東漢子性格豪爽,以前每每碰頭吃飯時總愛拉著秦敬海喝,秦敬酒量淺,最怕他來這手。不過最近兩人見面就是正事,倒沒再被他拉著喝過酒。直到這日約在對方教工宿舍,秦敬進(jìn)門便見桌上已經(jīng)擺了兩碟小菜和酒瓶子,詫異問道:“你這又是想起來哪出了?”
對方嘿嘿一笑,拉秦敬坐定喝了一杯,才道了句:“我昨個兒去報了名?!?/p>
秦敬聞言愣了愣,當(dāng)下也明白過來,他是說去報名參戰(zhàn)了。
“沒別的意思,就跟你說一聲,可不是攛掇你去,再說人家只收受過軍訓(xùn)會開槍的,你去了也白費。”
“…………”秦敬頓了頓,沒說什么,沉默地敬了他一杯,酒到杯干,而后一杯杯喝下去。胃口被白酒灼得火辣辣的,腦子卻反常地清醒。
市內(nèi)許多電車已經(jīng)停運了,這日秦敬騎自行車來的,卻一路推著車走了回去。倒不是因為喝醉了,其實腦子一直醒著,只是想走一走。
沈涼生近來常被沈父叫回老公館說話,比秦敬回去得還晚,到家時秦敬已洗去一身酒氣汗意,人看著清清爽爽,面色也沒什么不對。
只是晚上上了床,沈涼生要吻他,卻見他根本不想配合,心里有點煩他反復(fù)無常,強(qiáng)捺著性子問了句:“你又怎么了?”
秦敬猶豫了一下,不知該如何說起。沈涼生本就不是個脾氣多么好的人,這段日子耐心也耗得差不多了,懶得再廢話,直接吻上去,卡著他的下巴,不容他再躲。
秦敬臉避不開,身體下意掙扎,夏天人原本就穿得少,他越掙沈涼生越上火,最后基本就是要硬來了。秦敬先是沒來及解釋,眼見他這么著也不想再解釋,那份酒意好像才反上來,心口煩躁得厲害,下了死力跟他較勁,直到被沈涼生突地卡住脖子,緊緊壓在身下,漸漸氣都喘不上來才泄了力,死魚一樣平躺著不動了。
沈涼生看他不掙了便撤了手,眼見他難受得直咳嗽,也覺得下手太重了,可也不想道歉,沉默半晌才說了句:“……秦敬,你還想讓我怎么樣?!?/p>
還想讓他怎么樣……秦敬平了呼吸,最后搖了搖頭,什么都沒說。沈涼生下頭還硬著,也不想忍,潦草地做了潤滑便捅進(jìn)去,抽插的動作倒不像方才那么粗暴,過了十來分鐘伸手探到秦敬前頭摸了一把,見他也不是沒有反應(yīng),便更加沒有顧忌,放開動作做了下去。
雖有大半個月沒做過,但初時鈍痛過后,熟稔情事的身體也慢慢被撩撥起了性欲。夏夜黑暗悶熱的房間里充斥著肉體交擊的聲音,秦敬面朝下趴在床上,身下的床是熟悉的,身上的人是熟悉的,身體里的情欲也是熟悉的。
──然而那種突然不知身處何時何地的陌生感又回來了。好像一路蒙著眼,摸索著路邊的一草一木走到了一個地方,睜眼眺望來路,方才發(fā)現(xiàn)映入眼簾的實景全不是腦海中勾勒出的模樣。
七月二十九日凌晨,戰(zhàn)事突如其來地打響了。駐津國軍終于接到了抵抗的命令,二十八日連夜部署方案,決定趁日軍兵力主要集中在北平時首先出擊。
天色從黑暗到光明,戰(zhàn)勢卻逐漸向日方那頭倒了下去。市區(qū)巷戰(zhàn)最激烈的地方在海光寺一帶,槍炮聲傳到劍橋道里已不甚清晰了。秦敬與沈涼生面對面在客廳里坐著,從半夜坐到晌午,沒有說一句話。
下午兩點多,日機(jī)果不其然開到了天津上空。雖說租界是國中之國,日本人不敢炸也不能炸,但難保有個萬一。故而沈涼生早讓下人把花園里的地窖打掃出來,隱約聽見飛機(jī)掠空,便道誰都別在屋里呆著了,把門鎖好了,先全下去避一避。
秦敬并無異議,站起身跟著沈涼生往外走,可怎么看怎么似行尸走肉一般,心魂早就不知道飄去了哪兒。
沈涼生見他六神無主的,只得伸手拉住他,走到花園里時,第一枚炸彈終于尖嘯著落了下來。
轟炸聲是無論離得多遠(yuǎn)都聽得清楚的──那刻秦敬突然站住了,像是終于回神活了過來,定定望向轟鳴傳來的方向,沈涼生拉了他一把也沒拉動,剛要開口,見到他面上的神情又閉了嘴。
那樣的神情,像是在這一聲轟鳴中活了過來,然后又迅疾地死去了。
而后在下一聲轟鳴中再活一次。再死一次。
地窖里只點了盞小瓦數(shù)的燈泡?;璋档臒艄庵校鼐礇]有坐,沈涼生便也站著,跟他一塊兒盯著地窖入口的鐵門看──實則也就是扇門,再看也看不出別的來。
唯有轟鳴聲毫不停息地傳入耳中,整整四個小時。
二十九日,駐津國軍奮戰(zhàn)十五個小時,因傷亡慘重,而北平業(yè)已告破,日軍不斷增兵天津,終于下午四時半撤出市區(qū),于靜海、馬廠兩地待命。
三十日,天津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