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沈涼生回轉駐地時,教中消息也是剛到,只有兩個字:速歸。
日夜兼程趕回教中,苗然滿面喜色:“找著了,現放在事部查驗,大約是不錯?!币恍腥艘贿呁虏孔咭贿吢犓斦f。
刑教為了殘本一事攪得江湖翻涌,放眼江湖之外,倒是尚算安寧。外族雖虎視眈眈,到底忌憚中原千年根基,并未輕舉妄動。邊關無戰(zhàn)事,朝中表面太平,除卻幾月前有人參過司天監(jiān)監(jiān)正一本“結黨營私”之外并無大事。
天子篤信相術風水,吉兇占卜,甚為倚重這位監(jiān)正大人,對朝臣間那點子勾心斗角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查了查,沒查著什么,也就算了。
結果過了三個月,卻再見一本秘參,這回倒是說得有根有據,言道監(jiān)正私藏前朝寶圖于室,其心可疑。
皇帝老兒生平最怕身下那把椅子坐不安穩(wěn),況且如今國庫空虛,若真能得著什么藏寶圖,可是天上掉餡餅的好事,當下十分上心。雖說被參的人抵死不認,卻真在府中找到了地道密室。
聯想到那句“其心可疑”,天子不由動了真怒,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監(jiān)正人頭落地,因著并無家小,也沒什么九族好誅。只是那些從密室中抄出的物事根本未及呈進宮里就不翼而飛,蹊蹺得如鬼神所為。天子不敢細究,只請了道士開壇做法求一個安心。
廟堂江湖涇渭分明,朝中人事斗爭本跟刑教沒什么關系,不過是聽聞此回犯事的大人是為一張藏寶圖掉了腦袋,便也抱著寧可錯殺不可放過的心態(tài),派人把抄出的東西一樣不漏帶回來盤查。
“就說那幫禿驢沒安什么好心,東西不在手里,除了故布疑陣拖著咱們也沒別的法子,”苗然講完原委,嬉笑調侃道,“宮里那藏寶庫咱也翻過兩遍,早知該把諸位大人的府宅也翻一遍才是,省了多少麻煩?!?/p>
方吳兩位長老含笑附和了幾句,沈涼生雖未見笑意,但他一貫便是如此,兩位長老也不覺得詫異。只有苗然說話間側頭瞥見沈涼生的面色,口中談笑自如,心頭卻突地一沈。
五蘊心法雖非源自佛門,卻是用梵語寫就,材質更是特別,刀劍難毀,水火不侵。
一行人剛進事部,便見主事迎前稟道,以材質驗之應是不錯,內容尚要待護法大人定奪。
沈涼生拿過殘頁,從頭至尾看過,只點了點頭,道了句“諸位稍待,我去取正本”便轉身往外走去。苗然頓了頓,有些想跟上他,又最終站著沒動。
代教主閉關后心法正本一直交予沈涼生保管,正本拿到,對上殘頁,果見分毫不差。
東西既然八成不假,下一步就是找尋血引之人的下落。沈涼生字字譯出殘頁上與血引之人有關的內容,聲調沈穩(wěn),面色如常,苗然從旁聽著,亦是不動聲色。
“天下之大,光靠生辰八字實在難找?!?方長老聽罷,皺眉道,“至于懷夢草一途,只是守株待兔之法,便是現下放出消息,恐怕也已來不及了?!?/p>
當日沈涼生帶秦敬上山一事雖未特意隱瞞,但究竟是為了什么緣由,只有已經閉關的代教主與苗然知曉,方吳兩位長老連有這么個人上過山都不曉得。
但直到方長老一句話說完,苗然卻仍像什么都不知道似的,面上巋然不動,只同眾人一起望向沈涼生,口中未吐一字。
“無妨,我已大略知曉此人現在何處。兩位長老有傷在身,不便再行奔波,但此事緊急,容我先行一步?!鄙驔錾鷧s不與她對視,同兩位長老講完一句,方才轉頭對苗然道:“苗堂主,請即刻傳信另外三位堂主,盡速帶人沿途接應,茲事體大,不容有失。”
苗然點點頭,道了句:“沈護法放心。”然后便站在原地,望著他快步走出殿門,待人影完全消失于走廊盡頭方才默默忖道,便連掙扎都不掙扎一下,如此干脆利落,倒是讓人羨慕了。
沈涼生從未問過秦敬師承何人,并非因為對他如何信任,而是一早便已暗自查過,查得的結果不過是一介江湖散人,精通術數,后入朝為官,位任司天監(jiān)監(jiān)正,一年難得出幾次宮,與江湖人已沒什么往來。
直到苗然講出殘本自何處得來之時,沈涼生才終于想明,怕是從一開始,自己便已落入對方算計之中。
相遇也罷,相救也罷,取草也罷,示好也罷,只怕每一步都別有目的。有些話現在想來,全是隱約試探,旁敲側擊。
只是諸事想明那刻,心中也無什么波瀾。
人活于世,求生避死原是本能。那人無非是想為他自己求條生路,便和所有在自己劍下苦苦求生過的人一樣,沒有什么特別。
如果非要說有什么感受,沈涼生只是清晰感覺到了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規(guī)律平穩(wěn)。便如之前度過的每一日,與之后可期的每一日。
驚蟄已過,正是早春。秦敬敞了窗門讀書,暖風陣陣撩動書頁,太陽曬久了,不免有些困倦。
“春困秋乏啊……”秦敬支著頭坐在桌邊,一個呵欠還未打完,便見有只手從身后探過來,按住桌上被風吹得飄飄悠悠的書頁。
秦敬并未立時回頭,只是盯著那只手。
修長有力,白如玉蘭。即便不知取過了多少人的性命,此刻沐浴在早春陽光下,指尖輕點書頁的手勢,依然美若佛偈。
沈涼生默默立在他身后,靜了足有盞茶光景,終于淡聲開口:“秦敬,你若留在少林,或許還有一線生機?!?/p>
“我若留在少林,只怕時時要聽些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舍得小我方是慈悲的道理,煩也要被煩死,”秦敬搖了搖頭,輕輕撥開沈涼生的手,合起案上書卷,這才回頭望向對方,低道了句,“所謂生機……你可還記得我早說過,我真想要的東西,你不會給,或不能給?!?/p>
“…………”
“沈護法,我那時可有說錯?”
“…………”
“沈涼生,我現下可有說錯?”
“那就是不錯了?!鼻鼐凑酒鹕恚唛_兩步:“老實說,我怕死,也怕痛,明知自己了斷能少受點罪,卻總想再見你最后一面,再賭這最后一次。”
“…………”
“只是見到你,才曉得這世間放不下的,都是癡心妄想?!?/p>
“…………”
“又不是個啞巴,明明嘴皮子也伶俐得很,”秦敬笑起來,撿回慣常那副不著調的神情,溫言道,“阿涼,別這樣?!?/p>
“…………”
“我愿以心換心……”復又走前一步,定定望著對方的眼,慢慢把話說完,“我愿認賭服輸?!?/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