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入教時天色尚早,懷夢草每夜子時方現(xiàn)其形,算算還有六、七個時辰要等。
沈涼生自是不會讓秦敬在教內(nèi)隨意走動,徑自將他引至自己房內(nèi),伸手道:“請坐?!?/p>
秦敬便坐下。
“請用茶。”
秦敬便喝茶。
有侍仆送飯進來,沈涼生又請道:“粗茶淡飯,不成敬意。”
秦敬便吃飯。
及到動身取草之前,兩個人統(tǒng)共也就說了這三句話。
倒非沈護法待客不周──他本連日奔波,卻也未去養(yǎng)神休息,只陪著秦敬耗著時辰枯坐。
秦敬有時看茶杯,有時看他。沈涼生見他望過來,便抬目望回去,幾番無聲對視,卻總是秦敬自己先調(diào)開目光。
入夜的浮屠山果是陰森非常,夜梟凄鳴之聲此起彼落,宛若厲鬼哭號。沈涼生引秦敬上山取草,秦敬一路跟在他身后,只見沈涼生一襲白衣,不疾不徐走在自己前頭,每一步都悄然無聲。
“怎么?”沈涼生察覺秦敬突地趕前一步,拉住自己的手,身形微頓,斜目看他。
“不怎么,只想看看你究竟是人是鬼。”
“原來秦大夫怕鬼?”
“鬼也是人變的,我作何要怕。”
“當(dāng)真不怕?”沈涼生面色如常,并不見調(diào)侃之意,只一邊講話一邊舉起自己的左手──秦敬的手可還牢牢粘在上面。
“這不是夜路難走?!鼻鼐从樣樆匦Α?/p>
山間小路雖然崎嶇陡峭,卻也不是真的非常難走。秦敬一手擎著火把,一手抓著身前人的手,邊留神腳下石階,邊還能分出閑心胡思亂想。
沈涼生任他握著,沒有回握,亦沒有抽脫。
“沈涼生。”
“何事?”
默默行了半晌,秦敬突然低低喚了一聲。
“我自打遇見你開始,便似乎一直如此。”
“如什么?”
“逆風(fēng)執(zhí)炬?!?/p>
“何來此言?”
“熱焰灼手,又難放開?!?/p>
“世間萬緣,難得放下。”
“我說你好好一個刑教護法,把佛祖他老人家的話掛在嘴邊做什么?!?/p>
“無非道理。”
“確是好道理,但倘若……”
秦敬突地噤聲,不再言語。沈涼生也并不去追問下文,只覺得身后人又不聲不響走了幾步,便放開了自己的手。唯余暗夜沈沈,火苗飄搖,照亮短短一段前路。
行到山頂已近子時,秦敬心中已定,再不分神,屏息等著異草蹤影。
但見子時甫至,黝黑山巔突地一變,千百株火紅異草齊齊現(xiàn)出形跡,一時宛如置身黃泉岸邊,奈何橋畔。
“噗,”秦敬手下忙著取夢草,放進不知鋪了什么藥粉的盒子中收斂妥當(dāng),嘴上卻笑出聲,“怪不得答應(yīng)得那樣爽快,本以為這般異草只長了一株兩株,現(xiàn)下看來莫說做藥,拿來炒菜都夠你們?nèi)躺舷鲁陨先臁!?/p>
沈涼生自是不理會他的調(diào)侃,只道事情已畢,這就送他下山。
“你可知懷夢草的典故?”秦敬背好包袱,輕聲笑道,“傳說懷其葉可驗夢之吉兇,此為其一。其二則更妙,傳言懷之能夢所思,沈護法何不采一株試試看?”
沈涼生不欲與他磨蹭,直接轉(zhuǎn)身先行一步,空余三字殘音:
“無所思?!?/p>
秦敬慢慢悠悠回到藥廬時天已涼透,還未過上兩天清靜日子,便又有麻煩找上門來。
須知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秦敬可算近幾十年來,頭一位囫圇從浮屠山上下來的人,雖非什么大事,卻已有江湖人得了消息,紛紛打聽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之人到底是個什么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