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父親
夏明之開車到瀧華墓園的時候,已經是接近凌晨兩點了,守園人的小屋子里還亮著燈,看見這個點還有人進來,驚訝地探出了頭。
阮卿解開了身上的安全帶,他頭也不抬地對夏明之說,“你不要跟進來。”
“阮阮……”夏明之不放心。
“你不要跟過來!”阮卿卻突然像被觸及了逆鱗一樣抬高了嗓音。
他和夏明之都同時一怔。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跟你發(fā)脾氣……”阮卿聲音軟了下去,他疲憊地看著夏明之,“我只是,只是心情不太好?!?/p>
夏明之卻探身過來抱住他。
“你隨時可以跟我發(fā)脾氣,”夏明之抱了抱阮卿,阮卿這么瘦,在他懷里不易察覺地發(fā)著抖,“你不想我跟進去,我就不跟。但你告訴我,多久你會出來?”
阮卿把頭靠在他肩上,放松了幾秒。
“我只是去看一看她,最后一次看她了?!比钋涞吐暤溃昂芸煳揖蜁鰜淼??!?/p>
他的手輕輕推了一下,離開了夏明之的懷抱。
而他拉開車門的時候,夏明之突然拉住了他的手。
他回過頭,以為夏明之還要和他說什么,夏明之卻深深地看了他幾眼,松開了手。
一直到阮卿走進墓園里,他清瘦的背影被夜色吞噬了,再也看不見了,夏明之才倒在座椅上。
這墓園在郊外,從窗子里能看見今天的夜空,漆黑一片,一顆星星也沒有。
夏明之打開車窗,點燃了一根煙。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焦苦的味道充滿了口腔。
他剛剛拉住阮卿,其實是想問——
你恨阮家,那你恨我嗎?
直到今天,他才徹底地知道,四年前阮卿到底都遭遇了什么。
他又想起了阮卿打給他的那通電話。
電話里阮卿的聲音這么虛弱,卻還帶著一點微弱的欣喜,跟他說,“明之哥哥,我是阮阮?!?/p>
他在叫他,在向他求救。
他剛剛被自己的親生母親拋棄了,被否認了存在的意義,他把所有的希望,所有的依賴都寄托在這一通電話上。
明明已經被囚禁得神智混亂,身上帶著傷,第一句話卻是又乖又軟地喊他“明之哥哥?!?/p>
夏明之像是承受不住這份回憶的重量,他一向挺拔筆直的背脊終于彎了下來,肩膀垮下來,伏在方向盤上,發(fā)出一聲野獸瀕死般的哀嚎。
他的眼淚打濕了他的手背,從溫熱變得冰涼。
他到底都對阮卿做了什么?
他連一分種都沒有留給阮卿。
他給阮卿的最后一句話,居然是“再見,阮卿?!?/p>
再見。
夏明之狠狠地捶了一下方向盤,用力到自己的手指都發(fā)麻。車子里回蕩著他壓抑在喉嚨里的,痛苦到極致,也絕望到極致的嘶吼。
阮卿當年才十九歲啊,這么小又這么乖,只會躲在他懷里,滿是信賴地看著他。
而他居然就這么把阮卿丟下了。
阮卿那時候,得有多害怕?
所有人都不要他了。
他明明有父母,有愛人,可那個時候,他卻孤身一人,面對著鮮血淋漓的殘酷現(xiàn)實,面對阮家的責打與質問。
誰都沒來幫他。
夏明之能感覺到他剛剛沒有熄滅的煙頭,現(xiàn)在就摁在他的皮膚上,有種尖銳的燒灼的痛苦。
可他卻像沒感覺到,他近乎自虐地想著,這一點疼,有阮卿當年遭受的萬分之一嗎?
他從來沒有這樣的渴望過時光能夠倒流,回到四年以前,再給他一個機會,讓他來得及挽回自己的愚蠢,輕狂,自負。
讓他把阮卿牢牢地護在懷里,不許任何人欺負他。
他會把自己的所有都獻給阮卿,他的愛情與終身,都歸阮卿所有,只求換取阮卿的一個垂憐的吻。
可是來不及了。
這世上從來沒有后悔藥。
他親手參與了一場謀殺,他跟阮家,還有阮三小姐一起,謀殺了當年那個天真柔軟的阮卿。
夏明之趴在方向盤上,雙眼猩紅地看著墓園門口,看著阮卿消失的地方。
剛剛有一剎那,他很怕,很怕阮卿就這么離開了。
也許阮卿是騙他的,他根本不是去看阮三小姐,他只是要離開他了。
可他別無選擇,最終還是松開了阮卿的手。
他從來沒有這樣動搖過,懷疑阮卿是否真的還愛著他?
他簡直無法想象,在經歷了這么絕望的四年以后,阮卿真的是因為還愛他,才回來他身邊的嗎?
他根本配不上阮卿的愛。
他是個騙子,惡徒,他竊取了阮卿最好的年華與愛情,又把它們粉碎了,丟棄在路旁。
阮卿一路走到了墓園深處。
夜晚的墓園雖然亮著暖黃色的燈,卻總顯得陰森可怖。
可是阮卿平靜地走在過道上,他已經見過太多可怖的東西了。曾經他連恐怖片都不敢看,但如今他卻覺得,與人間比起來,地獄興許還要干凈一點。
他找到了阮三小姐的墓,在很里面,被樹叢環(huán)繞著。
是潔白的大理石墓碑,上面雕著花叢,碑上嵌著阮三小姐的照片,是她二十歲時候的模樣,還有點青澀,皮膚白皙,一頭及腰長發(fā)微微打著卷兒,對著鏡頭露出甜美的笑容。
阮卿看著她,她已經走了四年了,在她還在的時候,他沒有叫過她一聲母親,而她走后,他也一直固執(zhí)地喊她阮三小姐。
好像這樣就能否認兩人的血緣關系。
今天的風是有些冷的,阮卿一個人站在這里,卻一時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輕聲道,“你知道嗎,我今天回了阮家。你居然還留了一張親子鑒定,所以現(xiàn)在,他們知道我是你的親生孩子了?!?/p>
“但你的另一個秘密,我?guī)湍惚J刈×?。?/p>
阮艾敏這樣復雜矛盾的人,怎么會只有一個秘密?
四年前,她留給他的隱秘故事,是雙重的。
阮卿自始至終,無論是四年前還是四年后,都沒有透露那個最深的,真正傷害到阮三小姐的秘密。
他看著墓碑,眼淚突然決堤一樣滾落下來。
“我也在想我為什么幫你保守秘密呢?你根本不是一個好人,你自私,怨毒,你從來沒有愛過我!”阮卿像是爆發(fā)一樣指責道,他惡狠狠地盯著墓碑上阮三小姐微笑的臉。
就是這個人,這個永遠對他露出微笑的人,四年前來到他的房間,平靜又冷漠地告訴他。
這十年里,她一直在絕望里徘徊,覺得如果當年徹底殺掉他就好了。
“你這樣的罪證,為什么要活著呢?”阮三小姐的眼神冷得像冬日的雪,“而我還要日復一日的,扮演著母親的溫柔角色。我想對你好一點,可我又真的厭惡你?!?/p>
“可血緣又真是奇怪,我明明這么恨你,卻又想抱抱你?!?/p>
她把這一切都歸結于血緣。
而非愛。
阮卿跌坐在地上,他哭得快喘不上氣來,他怎么可能真的不難過?
他保持了一個晚上的鎮(zhèn)定,與阮老爺子談判,揭開四年的傷口,仿佛變成了戰(zhàn)場上無堅不摧的戰(zhàn)士,沒有任何利刃能傷害他。
可他怎么會,真的不難過?
他難過得快瘋了,難以呼吸,像一個溺水的人即將被淹沒在水下。
這四年里,一次又一次,他總是夢見阮三小姐,夢里她總是穿著長裙坐在窗邊,像個與世無爭的溫柔的大小姐。
而他走過去,輕輕拉著她的手,問她,“媽媽,為什么要生下我啊?”
他只有夢里才會喊她媽媽,問出來的卻是,你為什么要生下我?
或者再干脆一點,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抹除他好了。
她永遠都這么狡詐。
四年前她來到阮卿的房間,把親子鑒定和事情的真相全部交給了阮卿,她要自殺了,要尋求解脫,卻不肯平靜地離開,非要把二十年的恩怨都留給自己的后代,讓他去抉擇。
而阮卿選擇了閉口不言。
“如果我真的說出來了,你會再瘋一次吧,”阮卿哧笑了一聲,“你這么厭惡我這個污點,覺得我是你人生里的罪證,如果我公開了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