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大夫搖頭, 都不是什么好信號。就如同這外面天氣,之前還好好的,不知怎么的, 大片大片烏云蔓延過來, 遮住日光, 很快變的晦暗, 令人心生不安。
孟策唇邊繃得緊緊, 顧停也嚇的不輕, 指尖微微顫抖,只有霍琰現在還能正學說話:“大夫您慢慢說, 我們這位朋友,到底是什么情況?”
他們請的是城里最好的醫(yī)館,最有名的大夫,年紀雖輕, 經歷卻不少, 還真看出來點東西,沉吟片刻, 道:“這位小公子是不是身體狀況和別人不一樣,不久前還曾中過毒?”
孟策看著床上躺著的弟弟,聲音有些苦澀:“是……”
顧停情緒也很緊繃,孟楨的身體狀況, 最初是個秘密, 并沒有完全告訴他, 隨著距離越來越近,感情越來越好, 孟楨還是悄悄同他說了,除了需要經常補血, 時不時吐血外,因早年中的那個很厲害的毒,他現在基本不怕任何毒物攻擊,所有毒草毒花毒蟲以及配置出來的毒藥,對他根本就沒有用。
京城那一夜小樓起火,別人一連串的算計,顧停甚至因此慶幸,要是別人,肯定早死在對方投毒之下,偏偏因為是孟楨,毒入身體自動消解,一點事都沒有。
可既然事實如此,孟楨有這個本事,身體可化解天下萬毒,就不應該存在其它隱患,現在聽大夫的意思,好像并不對勁?
大夫:“我觀小公子體質,保養(yǎng)的還不錯,定是多年來一直注意,時時藥食補養(yǎng),若只中過一次毒,既然解了,就不應該存在其它問題,更不該如此昏睡,可我方才細細把脈——小公子身上似還有隱傷?!?/p>
“隱傷?”
“什么隱傷?”
“我們一直在一起,從未發(fā)現過——”
三人齊齊發(fā)問,對這件事表情一樣,十分震驚。
“這里,”大夫指了指后背往上,靠右肩的位置,“小公子這里,是不是挨過什么重擊? ”
室內一靜。
大夫便溫聲解釋:“我們普通人,身體有足夠自愈能力,摔一跤或者受人一擊,哪怕重一點,看起來紅腫青淤也沒什么關系,揉兩回藥油,慢慢就會好,不揉也沒關系,只是好的慢一點,可小公子體質不同,十分脆弱,一樣的傷,哪怕淤青被藥油散了,外面看起來可能好了,內腑卻不一定完全恢復,可能生了淤血,尚未排出。如果這口血能及時吐出來倒也好,一直淤在內腑,反倒有礙健康,久而久之,就很容易引發(fā)其他病灶。 ”
“是為了我……”孟策是想起了什么,聲音顫抖,“為了護我。”
他這么一說,顧停突然想起來,在京城的時候,他們接下莫名其妙的圣旨,兵分幾路,孟策兄弟負責尋找庭曄,可惜被人纏住,就算有線索也沒能及時找到庭曄,而纏住他們的人,是尤貴妃花錢請來的殺手。這幫殺手沒有宮里宮外精英路數,是烏合之眾,孟策對付起來綽綽有余,就是人數太多,有點煩,有那么一回,還用了暗器……
“……他仗著身上穿了軟甲,替我擋過一枚暗器,”孟策深深咬牙,“是我的錯。”
暗器打到的地方,正好是背后往上靠肩的位置,當時也的確紅腫青淤,還是他自己親自拿著藥油,哄著給弟弟揉開了。
顧停親眼見過這一幕,也是完全沒有想到,隱患竟然在這里。他看向大夫:“那他現在昏迷不醒,是不是就是因為這個?”
大夫頜首:“痰迷心竅,都可能是生死大事,何況淤血入肺腑?”
霍琰皺眉:“是不是把這口血吐出來,人就好了?”
大夫表情略現凝重:“按道理是,可……小公子情況不一樣。”
顧停:“怎么個不一樣法?”
大夫:“這醫(yī)者開方,要周全所有,入藥催淤血,不可能正正好的劑量,小公子吐出來的第一口就是那些淤血,藥方必須正常開,可如此,小公子吐血量肯定不會太少……”
孟策就明白了:“他會受不了?!?/p>
吐那么多的血,弟弟一定受不了。
大夫頜首:“正是如此。此事若普通人經歷,不存在風險,藥量開大一些都沒關系,病好后再補血就是,小公子體質脆弱,看起來慣常缺血,平日定也注意保養(yǎng),可再保養(yǎng),比起普通人仍差之許多,再加肺腑內有淤血,吐的太多,補之不及,便是性命之險。”
房間陷入沉默,安靜的讓人心慌。
大夫一番解說,顧停和霍琰也就懂了,大夫開方的目的是為了治病,必須得下那么多藥力劑量,才會有那么大的功效,孟楨必須得吐出足夠多的血量,才能保證淤血盡皆吐完,吐的不夠多不夠快,就是藥量下少了,相當于白來,重新再走一遍,病人必然更痛苦,危險更重,所以這種時候不能僥幸,不能要求大夫減輕藥量試一試,最好按著正常方子來,淤血一定能吐出來。但孟楨的身體情況特殊,淤血出來了,隱傷是沒了,沒有足夠快速足夠多的補血方法,他很可能扛不過去。
可血這種東西不是水,渴了直接喝,缺多少喝多少,立桿見效,不管是藥材還是食療,都是要慢慢來,慢慢養(yǎng)的,不可能一下子補那么多上去,怎么辦?
大夫對此顯然沒什么好辦法,只淺聲問:“幾位……可要現在開方子?不開,人肯定是醒不來的,越往后拖,后面需要的藥材劑量就越大,病人會更難受,開的話……你們需要做好心理準備。”
看樣子是只能靠拼,賭運氣。
顧停和孟策一時嘴里苦澀,舌根發(fā)硬,說不出任何話。
霍琰便付了診金,送大夫出門:“讓您見笑了,此事事關重大,我們需得考慮考慮?!?/p>
大夫也很理解:“其實病人脈相不難,不管誰來看,結果都會一樣,短時間內,病人肯定是沒有性命之危的,可越往后拖,情況越不利,你們最好在今日之內就做出決定。補血的方子我有幾個,效果對普通人肯定夠了,對小公子卻有些勉強,以我所學,著實沒有更好的方法,你們可以順便趁這個時間,尋其他有能之士問一問?!?/p>
霍琰回到房間,氣氛安靜又暗沉,有風順著窗戶吹進,微涼,帶著水汽濕腥,帶的床幔淺動,看起來就很不舒服。
他走過去把窗子關上,才來到床邊:“怎么辦?”
顧停皺著眉,看向孟策:“病了肯定要治,不治好不了 ?!?/p>
孟策沉默片刻,聲音沙啞更勝之前:“治肯定要治的……”他動作輕柔的為孟楨掖了掖被角,看向霍琰,“煩勞你幫我尋一下城里其他好大夫,看有沒有什么特殊的,速度快的補血之法?!?/p>
不是自己不想動,是太害怕了,動不了。
“馬上就去?!?/p>
霍琰立刻離開,不但自己走,還拉上了顧停。
顧停擔心孟楨,腳步有點鈍,不是要回頭看一眼。
霍琰輕嘆一聲,抱起他就往外走:“讓他們單獨待一會?!?/p>
顧停瞳眸震動,也是,他作為朋友都這么擔心,孟策是孟楨哥哥,一向疼他疼的不行,怎會不難受?
“走吧,我們快點,看能不能找到?!?/p>
他主動要求加速,能為朋友做的,好像只有這么多了,小孟楨,你可要堅持下去!
房間里,孟策坐在床邊,拉著孟楨的手,不知看了多久,才啞聲道:“是我沒照顧好你。是我的錯。”
他輕輕俯身,側躺在枕邊,看著孟楨臉,食指忍不住輕撫上去,觸感和往日一樣柔軟,可這張臉的主人緊緊閉著眼睛,沒有沖他笑,沒有歡快的叫他哥哥。
“你從小到大,都是我管的,這么多年……不知一起經歷過多少險境,生死都輪了幾回,你從未放棄,我便也一直堅持,這一回,你也緊緊拉著我的手,不要離開,好不好? ”
孟楨仍然暈睡,沒有回應他。可他知道弟弟應好時是什么樣子,必然是眉眼彎彎,像個月牙,唇邊笑容歡快,連連點頭,乖乖軟軟的叫他哥哥,要多甜有多甜。如果他總是走神,不說話,弟弟還會生氣,發(fā)脾氣時臉會鼓鼓的,放狠話時語氣倔倔的,真生氣了會哭,會躲人,很難哄。
弟弟身體不好,從小到大都養(yǎng)得很精細,精細就意味著麻煩,很多的事需要注意,很多東西不能入口,四時變化屬他最敏感,身上衣服每天都在添添減減……
可孟策甘之如飴。所有與弟弟有關的一切,他都親手打理,從不覺得麻煩。
人生過往里,什么都是他,怎樣都是他,只要一起走,什么樣的日子都是愉悅的。
“你覺得疼了,難受了,可以罵我打我,發(fā)脾氣咬我也行,怎樣都可以,我什么都答應……只要別走,睜開眼睛對我笑一笑,好不好? ”
沒有人回答他,良久,房間歸于寂靜。
另一邊,顧停跟著霍琰找遍了城內所有醫(yī)館,鎮(zhèn)北王姑藏王隨身親衛(wèi)也沒閑著,四散開來打聽所有名醫(yī),補血的法子,正經明面上的,暗里黑市的,只要確實有本事,能治孟楨的病,他們便不講究,你坐地起價可以,獅子大開口也可以,就一條——只、要、你、們、能、治!
‘哪怕千金散盡,只求一醫(yī)’的消息很快在城里散開,整座城市甚至熱鬧了起來,不久,親衛(wèi)們還真帶了一個人,找到了顧停和霍琰。
這人和正經大夫不太一樣,氣質比較另類,頭臉身上并沒有臟污,很干凈,可看得出來,他穿衣服的方式很隨便,也許是忙起來顧不上,衣服上褶子很多,很多地方也歪歪扭扭,影響觀感。
隨著他走出來,周邊圍觀人群小話幾乎立刻多了起來。
“是他啊……眼睛長在頭頂上,喜歡劍走偏鋒的那個?”
“對對好像是,說是只醫(yī)疑難雜癥,一般病看都不看一眼的?!?/p>
“要價還特別高!”
“不過聽說是有點真本事的,好些人都被他治好了?!?/p>
“可惜我們窮人不配找他看病。”
顧停和霍琰聽幾耳朵,就明白這位大夫的路數了。
這人走到他們面前,還挺大方:“我們這行,說特殊也特殊,說秘密也沒有秘密,你們家中病人的事,我都知道了,我這里有一法可試,就是價格有點高,不知你二人可愿一試?”
他還抖了抖衣袍,微微一笑:“哦,對了,我名婁宏,算是個四海為家的鈴醫(yī),說不上名氣,治過的人卻也不少?!?/p>
所謂鈴醫(yī),就是沒有固定醫(yī)館,或者開不起醫(yī)館的走方郎中,時常在外走動,走街串巷時,身負醫(yī)箱,手上串鈴,以此方式告知別人自己是個大夫,家中若有病患可來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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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短暫對視后,顧停便開口問:“不知婁大夫的特殊方法是何,可能先同我二人說說?”
婁宏點頭:“也未不可?!?/p>
之后他說,顧停和霍琰凝神靜聽,聽完之后,二人視線再次對上,面面相覷,此等方法大膽至極,從未聽聞!
而且成功率并不是十成,很有些風險。
可孟楨如今狀況就已經很兇險,任何方法似乎都值得一試。
顧停見霍琰皺眉,仍然在認真思考,他卻已經等不及,立刻叫親衛(wèi)帶上這位大夫,回到暫住客棧。
他們人多,這一整座客棧都被他們包了下來,沒有生面孔,顧停一路走的飛快,恨不得現在立刻就讓孟策知道這個還算不錯的消息!
快步走到孟楨房間,見到孟策沉默在側,氣都還沒喘勻呢,他就宣布:“我們找到了一個大夫,有辦法救孟楨!和之前請的大夫一樣,前期肯定是照常催吐淤血的,可他有特殊方法,可以迅速補血! ”
孟策很激動,當即走了過來,眸底一片急色:“真的?什么辦法?”
顧停以為這件事沒跑,孟策一定會答應,他那么關心孟楨,心疼孟楨,但凡有希望一定會試一試的!
可這一次他料錯了,將婁寵的話重復一遍后,結果與想象大相徑庭。
孟策臉色大變,厲聲拒絕:“不行!我不同意!”
顧停愣了好一會兒,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不同意……為什么?”
孟策沒說話,可不管緊繃的臉色,還是暗沉的眼神,他拒絕的意思都很明顯,而且是有理智的真正拒絕,不是失心瘋亂說!
顧停眼梢瞇起:“你好好看看床上躺著的人!他可是你弟弟,你不是最心疼他,最喜歡他么!為什么不想讓他醒過來!”
孟策眼底布滿血絲,手掌握拳,捏的哢吧哢吧響,最后仍然是那句話:“我說了,不行?!?/p>
第112章 不是兄弟 他這么傻乎乎,別人一騙一個準,沒人護著可怎么辦?
“為什么不行!”
顧停真的很生氣, 也很著急,完全不能理解孟策的想法,孟楨已經這么危險, 他們能做的難道不是想盡一切辦法, 用盡一切努力施救嗎!
“說話歸說話, 別動手。”
霍琰大步走過來, 面無表情的拉下了他的手。
顧停這才發(fā)現, 一時情緒激動, 他竟然拽住了孟策的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