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深更重,大雪無聲。
顧停站在門里,江暮云站在門外,一邊燈火通明,一邊暗影沉沉,一道門,似乎隔開了兩個世界,隔開了前生今世。
江暮云還是老樣子,不,比他熟悉的模樣更年輕一些,面容清俊,目光柔和,身姿如君子立世,有松竹之雅,有梅蘭之芳,知情識趣到骨子里,這樣的年輕公子,誰不愿意多看兩眼,誰不想和他交朋友?
可惜‘紅粉骷髏’,‘知人知面難知心’這樣的話,世人總是記不住,包括他自己。
九原的雪太冷太冷,顧停有些受不住。
他身體微微緊繃,眼神從深暗轉(zhuǎn)到戲謔,帶著些許自嘲,更多的卻是提防警惕,十足十防御的姿態(tài)。所有變化起于內(nèi)心,別人沒察覺到,離他最近的霍琰卻不會忽略,眉梢微微揚(yáng)起,看了對面的江暮云一眼。
江暮云眼神微頓,也很意外,一點(diǎn)也沒想到顧停會在這里,他們會在這樣的時機(jī)相見,不過他表情調(diào)整的非??欤荒橁P(guān)切關(guān)懷,以及好不容易找到對方的放松:“停弟……怎的在這里?”
顧停被他這一聲稱呼差點(diǎn)激的雞皮疙瘩掉一地,口氣十分不善:“干卿底事?”
江暮云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面上微笑眸底溫柔都還留著,只聲音帶出些許落寞:“是我逾矩了?!?/p>
不過片刻,他收回手,眸底更溫柔,笑容更親切,尷尬難堪一點(diǎn)都沒有,就像一個體貼包容的大哥哥:“可你孤身一人在外,我很掛念,江湖再好,不如家中溫暖,還記得鐵獵戶么?他知你喜歡他家娘子做的臘肉,每年這個時候都會送,府里的凍柿馬上開箱了,放進(jìn)去前我看到過,個個又大又圓,都是你喜歡的顏色,花園湖面的冰結(jié)的厚厚,誰都沒敢動,因冬天里只有你會鑿冰釣魚,還有那枝梅花……都在等你?!?/p>
這些話畫面感極強(qiáng),帶著時光的溫柔繾綣,似暴風(fēng)雪中遇到了炭火,令人從頭暖到腳,無不心向往之。
尤其‘那枝梅花’,所有細(xì)節(jié)都講說了,為何這枝梅花什么形容都沒有?好似不需要任何提示,說起這四個字,對方就會想起當(dāng)時的畫面。
就像這是一段極私密的時光,只顧停懂得。
就像顧停在做這些事的時候,身邊都站著一個人,這人溫柔,目暖,縱容他的任性,成全他的偏愛,陪伴他的胡鬧,視線所及始終看著他,關(guān)心著他。
‘那枝梅花在等你’,想說的不是梅花,而是——
梅花下的我,在等你。
我想念那枝梅花,也想念你。
多么隱晦又高級的話語,看似什么都沒說,實(shí)則什么都說了。
顧停有點(diǎn)想吐。
這人還是這么高竿。過往經(jīng)歷,話中隱意,別人未必聽得出來,他可太懂了。上輩子江暮云就是靠著這一招,哄得他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讓他以為彼此鐘情,生死可托,讓他為了江暮云,命都可以不要。
不僅僅是他,江暮云靠著曖昧不清的深情,不知道勾搭了多少人,同樣的話,江暮云可以一字不改的和另一個人說。他以為自己是特殊的,所有被江暮云哄騙的人都以為自己是特殊的……
‘特殊’二字也不算錯,所有這些人,不是家中有權(quán)有錢,就是自己聰明有本事,有一技之長,尋常普通人,江暮云懶得花心思。
江暮云靠用‘深情’編織的人脈網(wǎng),不知獲了多少益,大多時候根本不必直言,只要稍稍表現(xiàn)的愁一點(diǎn),擔(dān)心某件事的樣子,別人就主動幫他辦了。
想到這里,顧停突然有一個疑惑,江暮云不是不聰明,上輩子官拜吏部尚書,是宰執(zhí)最看重,有意交付衣缽的關(guān)門弟子,參與所有朝廷大事,最后甚至能左右整個□□面,只憑男色騙人走不到這里,江暮云會走到這一步,必定謀算深遠(yuǎn)。這么會玩,為什么非要利用自己美色騙人,難道這個最方便最便宜,收益最快?
不過蠢了一輩子,現(xiàn)在他不會犯蠢了。
“我為什么喜歡臘肉不喜歡鹿肉,為什么喜歡柿子不喜歡梨桔,為什么只能鑿冰釣魚不問廚下要魚——”顧停嗤笑一聲,“別人不知道,你會不知道?”
一個倍受欺負(fù)的庶子,在家里過的是怎樣的日子,誰會感同身受?
顧停往前一步,眉眼里帶著深深厭惡:“那么關(guān)心我,為什么只陪著我,而不是把你的吃穿分享給我?”
為什么不把你的錢給我?
好聽的話人人會說,體貼的事卻未必人人會做。
他至今仍記得臨死前那段時光,他快死了,誰都知道救不了,和霍琰也并不熟,可霍琰就是愿意把所有最好的都給他。無關(guān)愛恨,沒有甜甜的暖暖的目光,也沒有哄人的話,有些人性格就是如此,有自己的底線,更有自己堅(jiān)持的信仰。
“你這般說,真讓我無地自容,”江暮云神情更加落寞,“我畢竟姓江,不姓顧,顧家的家事……如何插手?”
一邊的吉七吹了個口哨,看熱鬧不嫌事大的看向霍琰:“您這位小心肝,還真是個搶手尤物啊。 ”
這是頭頂綠了吧哈哈哈!
江暮云對情之一事極為敏感,簡簡單單一句話,一個眼神,已經(jīng)明白了眼下狀況,看看霍琰,再看顧停的目光充滿了失望:“你……怎會如此?再對世事失望,自暴自棄也不該這樣,你不是想進(jìn)鎮(zhèn)——”
顧停立刻阻了他的話:“我要去哪里,同誰在一起,與你有關(guān)系么?”
江暮云眉心皺的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