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與, 不好了,尹閣老在祠堂去世了。”陸云深推門而入。
映入眼簾的是商容與抱著冉清谷坐在躺椅上,他手上拿著一盒助興的藥物。
陸云深是風(fēng)月場所的常客, 就箱子里那些玩意兒,他基本都玩過。
但他從沒在正規(guī)的場所玩些不正規(guī)的東西。
商容與就是商容與。
抄家了還要把老婆帶來玩情趣。
世子妃看著是大家閨秀,沒想到這么會玩。
果然世子妃愛世子壞壞的模樣。
冉清谷似乎讀懂了陸云深眼中深意, 尷尬的站起身, 目光瞥向別處。
現(xiàn)如今他什么都解釋不清。
商容與將手中物件扔到箱子里:“去看看?!?/p>
祠堂里, 尹閣老坐在輪椅上,雙眼圓睜, 遺憾悲憤的望著祖宗牌位, 似懺悔, 似嗟嘆, 蒼老的眼角掛著一滴淚, 欲落不落。
他的雙手垂在輪椅兩旁, 手掌指縫里血已干涸。
那方黑色描金棉帕子掉在了地上, 血漬侵染, 帕子更黑了幾分, 帕子旁的地面上有著大片大片血跡, 如同開到極致枯萎衰敗的紅牡丹。
仵作查看了一番說:“世子, 是病入膏肓,心力衰竭而亡。”
“知道了。”
商容與走上前去,伸手幫這個老人合上了雙眼。
他剛合上, 那雙眼又睜開了,直愣愣看著祖宗牌位。
他再次合了一遍。
那老人又睜開了。
商容與見合不上,說:“去稟告皇上,以三朝閣老之禮葬了?!?/p>
侍衛(wèi)甲出應(yīng)著:“是?!?/p>
商容與邁著步子走出祠堂, 雨已經(jīng)停了,天色逐漸放亮。
“該準(zhǔn)備葬禮的,準(zhǔn)備葬禮,該抄家的,抄家?!?/p>
官兵們齊聲:“是?!?/p>
整個尹府又重新忙碌起來。
晚上,冉清谷跟著商容與乘著馬車回家去。
路過繁華東大街時,街上熙熙攘攘,叫賣聲絡(luò)繹不絕。
冉清谷掀開簾子看了眼,滿街掛著花燈絲絳,各個商鋪將最好看的七夕吉祥物件與寓意美好的荷包花燈擺在外面,來往的男男女女在貨架上挑選著……
商容與笑著:“外面很熱鬧,七夕也不過如此?!?/p>
冉清谷不解:“為何還沒閉市?”
到了亥時,不是要關(guān)城門閉市嗎?今夜毫無閉市的樣子。
商容與狐疑看了他一眼。
冉清谷更是不解:“怎么了?”
商容與笑:“到了七夕當(dāng)日,閨閣女兒一般都要跟家里的長輩吃晚飯,再跟著家里的長輩在月下乞巧,真正出來看煙花放河燈的,卻是少數(shù),就算出來,也是家里的母親嫂嫂領(lǐng)著出來,亦或許家族之中姊妹結(jié)伴而行……”
他頓了頓:“因禮教家法約束著,也沒誰真的敢無拘無束玩耍,更不敢放河燈寄相思,因此,大多數(shù)未出嫁的男女,都會在七夕前的禮佛日出行,也就是今日,一遍拜佛祈求姻緣,一遍過七夕放河燈寄相思,故而,今夜卻比七夕當(dāng)日更熱鬧。先帝樂得與民同樂,就下令今夜不宵禁?!?/p>
冉清谷這才明了:“原來如此?!?/p>
商容與微笑:“毓兒難道沒過過七夕?連這都不知道?北城的七夕是怎樣的?”
冉清谷確實沒過過。
很小的時候,他不用過,只看著他娘與他嫂子、以及府里眾多姨娘姐姐們過。
而在北城,白毓與桃子每天都瘋鬧,幾乎對她們而言,每天都是過節(jié)。
至于北城的七夕怎樣,他足不出戶,怎會知道?
商容與看他走神的樣子,忽然想到那位素未謀面平平無奇,卻讓他的世子妃牽腸掛肚的表哥——冉清谷。
閨閣女兒月下乞巧求姻緣,而對于眼前這人而言。
她認(rèn)定了自己的姻緣是她的表哥。
那位毫無血緣關(guān)系的表哥同她一起長大,在她眼前,她還用出門求嗎?
往年的七夕,世子妃定是跟她表哥花前月下,執(zhí)手相對。
思及此,商容與的臉色越來越難看。
要是按他以前的脾氣,早就把白毓摁倒,欺負(fù)到她眼淚汪汪再也不想表哥為止。
但是現(xiàn)在,他不想這么做。
若是他這么做了,白毓心里只會更想她表哥。
他掀開車簾,說:“世子妃沒過過京都的七夕吧,下來走走吧?!?/p>
冉清谷一驚,連忙說:“今天是禮佛日,母親可是交代我們早點回去的,晚上還要去醉風(fēng)閣用齋飯?!?/p>
商容與對甲出說:“先回府告訴王妃,就說我陪世子妃逛逛,今晚就不去醉風(fēng)閣了,明兒一早我跟世子妃會給她請安。”
甲出立刻領(lǐng)命:“是?!?/p>
商容與回頭對著馬車?yán)锏娜角骞壬斐鍪郑骸跋聛碜咦摺!?/p>
冉清谷想了想,慢慢遞出手去。
商容與直接握住他的手,將他拽了出來,連腳蹬都沒用,把他從馬車上抱了下去。
街上人流摩肩接踵,絡(luò)繹不絕,商販小攤上擺放著各類物品,有賣脂粉的、有賣廉價玉器首飾的、有賣面具香包的……
一路走過去,賣河燈孔明燈的最多,式樣也各有差別。
很快,他們便行到汜水河橋頭。
汜水河橫貫整個大溯,從京都內(nèi)側(cè)貫穿,一路綿延奔向東。
橋頭人滿為患,河邊到處都是放河燈孔明燈的男男女女,河面上燭光點點,順著水流,蜿蜒向下……而天上的孔明燈卻是異常耀眼奪目,蓋住了漫天星塵,徐徐上升,慢慢湮滅,似星塵,卻轉(zhuǎn)瞬即逝!
有人等來了想等的人,巧笑嫣兮。
有人還未等來想等的人,顧目盼兮。
有人等來的人卻不是自己想等的,黯然傷兮!
冉清谷站在橋頭,看著千人千面。
眼前這些景色,無疑是很美的。
他已經(jīng)不記得多少年沒仔細(xì)看身邊的人與景了。
上一次看河燈逛鬧市還是在他八歲那年,他哥哥要去橋頭偷偷看他那未過門尚且待字閨中的妻子放河燈,才將冉清谷帶出門的。
那一日他記得很清楚。
那個愛笑明艷的女子專挑人多的地方放河燈,她想試試未婚夫婿能不能一眼就能在人海里看到她。
現(xiàn)在冉清谷已經(jīng)十七了。
整整九年了。
這日子真的太快了。
昔日放河燈的人與尋放河燈的人都不在了。
而他的印象里,那些人那些事逐漸變淡。
“公子,為夫人買一盞燈吧?!币粋€矮個子中年男人挑著孔明燈花燈在街上叫賣。
旁邊那幾個人看這兩人穿著打扮皆不菲,一看就是大戶人家,便都圍了過來。
“公子,我的孔明燈上有字?!币惶嶂酌鳠舻睦掀抛雍爸?。
“公子,我這里沒字,您可以為您的夫人題字?!绷硗庖蝗撕爸?。
“買我的,我的比他的大。”
“公子,買我的,我的比他的香?!?/p>
“放屁,都是一樣的竹子一樣的宣紙,怎么就你的香?”
“夫人,買我爹爹的吧,這都是我娘親手編的,爹爹一個都沒賣出去。”一個小女孩怯生生說,“只有賣完了,我們就可以回家陪娘親了?!?/p>
那個中年矮男人摸了摸小女孩的頭,滿懷希冀說:“夫人,您看看我這個,題了一半字,您若想題字,您就可以繼續(xù)題,若不想題,這一半字也不單調(diào),放上天去也很好看,真是為了客人考慮,只賣三文一個,夫人,您看看吧,就看一眼吧。”
冉清谷拿起一個燈看了看:“可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有人不喜歡題字,你這一半字賣不掉,若是有人想題字,絕不會希望別人的字落在上面,你這也賣不掉。”
中年男人抓抓頭,嘀咕:“我怎么就說我一個賣不掉呢?!?/p>
他訕笑著遞上筆墨:“夫人,您要題字嗎?您人美心善,題的字一定很好看……”
冉清谷接過筆,看著那燈上的字——浮萍漂泊何所依?千里之外寄此朝!
他皺眉:“你識字嗎?”
這種字,能賣出去有鬼了。
如此佳節(jié),卻滿是傷懷離別意。
中年男人搖搖頭:“不認(rèn)識,這都是我找我們那里秀才題的?!?/p>
冉清谷:“別找了,若無字說不定賣的更快?!?/p>
他捏著筆停在燈前,卻不知要怎么將后半句補齊。
他漂泊久了,竟也習(xí)慣了。
他也從沒想過“何所依”的問題。
躊躇良久,筆尖墨跡都快要干了。
商容與握住冉清谷的手,也握住了那支筆。
他就著冉清谷的手將那句“千里之外寄相思”給涂掉了,在旁邊寫上“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浮萍漂泊何所依,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
冉清谷不解,看向商容與。
火光映著商容與的臉,眉目如畫,俊美無儔,尤其是笑的時候,很迷人。
他說:“我不需要你千里寄相思,我只需要你把我當(dāng)成你的家?!?/p>
他絕不允許他的世子妃跟那位表哥千里寄相思。
既然嫁給了他,她以后的依靠只能是他一個人。
他寫完,笑著將筆遞還給那個矮個子中年男人說:“燈全要了,你幫我拿到河邊全放了,我的夫人很喜歡漂亮的燈,燈放的越多才越好看。”
仆從連忙從錢袋里拿出一錠金子給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感恩戴德連聲道謝:“謝謝公子,謝謝夫人,公子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貴子,恩愛美滿?!?/p>
商容與提著那盞燈,拉著冉清谷的手,說:“走,我們?nèi)シ趴酌鳠??!?/p>
冉清谷如同提線木偶般被商容與拉著走了很久,穿過熙熙攘攘的街道,穿過川流不息的人群,直到那盞燈放上了天空,他才回過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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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星更明,一個仆從樣的人弓著身子走進一間廂房。
廂房里早有一襲紫藍(lán)色華服少年人等著,他眼前的茶水換過一壺又一壺,燭臺下都是燈淚,蠟燭越燃越少。
仆從樣的人進屋,低頭哈腰:“三皇子?!?/p>
商玉州飲茶問:“清谷怎么說?”
仆從樣的人:“冉公子說,若皇上不殺尹家父子,只能我們自己動手。他還說等尹家父子到刑部大牢時,就是動手之際。”
另一青色衣衫人問:“多此一舉,為何要到刑部大牢?在大理寺動手不是更方便些?大理寺重刑獄,死個人跟拔根韭菜似的,還有商容與站在前方擋著……朝廷連查都不會查,就算查,查到商容與頭上,皇上還真的跟成王撕破臉?”
砰——
商玉州將茶杯重重放在桌前,茶水濺出來,滿桌都是。
“他還說什么了?”
仆從樣子的人:“還說尹鐘的次子尹平的命要留著,他需要?!?/p>
青衫人不解:“三皇子,尹家這些年為二皇子走狗,害死忠臣上百位,切不可留下禍患?!?/p>
商玉州冷嗤:“長弓,你到底不了解他,這天下沒有誰比我更了解他,他做事從來不留后路?!?/p>
不為自己留后路,不為別人留后路。
甚至,他連常人的基本感情都沒有,活得像一具行尸走肉。
青衫人方長弓冷嗤:“你說他怎么怎么厲害,我看他是徒有虛表,他為何非要到刑部再殺人?多此一舉,畫蛇添足?!?/p>
見商玉州臉色難看至極,他閉了嘴,畢竟三皇子是他的主子。
這兩人,一個敢謀,一個敢讓他謀。
一個是瘋子,一個是癡兒。
商玉州砰的一聲捏碎手里的白玉杯。
為什么要到刑部大牢再動手?不就是怕連累那個混世魔王嗎?
一個連自己后路都不留的人,卻給一個不相干的人留了路。
真是可笑。
他不知道該笑冉清谷終于有了一點兒人的情緒,會替別人著想,還是可悲一個從地獄閻羅殿里走出來的無牽無掛無悲無喜的人,終于有了羈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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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重刑獄。
“真是喪盡天良?!标懺粕钜蛔哌M大理寺正門,便將一疊文案摔到地上。
小廝連忙遞上茶水,陸云深接過,咕嚕咕嚕的喝個干凈。
商容與從正座上走下來,詫異看著他:“怎么了這是?發(fā)這么大的火?醉紅樓哪個姑娘沒伺候好啊,這肝火旺盛的……”
陸云深氣憤說:“容與,尹鐘那些個喪盡天良的玩意千萬不能交給刑部。一旦交給刑部,那不就是放虎歸山,這些畜生……”
“哎哎,別侮辱畜生,畜生還能吃肉喝奶呢?!币ν肛?zé)說著。
商容與皺眉:“是那些被販賣的女孩沒有找到嗎?”
陸云深欲言又止,面露不忍:“你問容雀哥,我是說不出來?!?/p>
商容雀坐在一旁,淡淡說:“我們先去了濟州找從北邊販賣來的女孩,去時,發(fā)現(xiàn)根本沒那些女孩,后來濟州大雨,城外放生池被淹,里面飄出十幾具支離破碎的尸體,那些尸體已經(jīng)面目全非,很有可能是那些女孩,但找不到證據(jù),便也只能當(dāng)成無名尸體放在義莊?!?/p>
姚望心情沉重說:“贛州也是,那些女孩全都找不到,后來我發(fā)現(xiàn)……”
他臉色煞白:“發(fā)現(xiàn)新建的護城河地基泥土里有牙齒,這個殺千刀的為了毀尸滅跡,竟然碎尸……那些都曾經(jīng)是活生生的生命啊?!?/p>
余條將鹽商礦石的折子交給商容與:“鹽行那邊的伙計也都不知所蹤,甚至被他強征去開采私礦的百姓也都癡癡傻傻,死的死,瘋的瘋……”
他頓了頓說:“我想在節(jié)度使死在朝堂上時,尹鐘就吩咐人動手了。幾日后,若我們找不到證據(jù)讓他招供,此案就會被皇上重新移交到刑部,刑部尚書與二皇子頗有淵源,這無疑于放虎歸山?!?/p>
商容與臉色鐵青。
這些三言兩語背后,是多少條生命。
“而且……”冉清谷淡淡開口。
商容與:“而且什么?”
冉清谷心有疑慮:“婦道人家,不得干政,毓兒不敢說?!?/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