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鞋踩在木質(zhì)的樓梯上動靜不小， 但此刻卻仿佛沒了丁點聲響， 一切都歸于寂靜。戚時安側(cè)頭看著霍老， 托著霍老手腕的左手也被對方緊緊扣住。

“著急么？”霍老看著腳下，“不著急的話，陪我去露臺歇會兒?！?/p>

戚時安點點頭：“好， 我陪您說說話?！?/p>

二樓的露臺上有一條長吊椅，邊上有一座梨木架子，架子上錯落地掛著綠蘿和吊蘭， 還有四五個鳥籠子。籠子門都沒關(guān)， 那只牡丹鸚鵡愿意鉆哪個就鉆哪個。

戚時安扶著霍老在吊椅上坐下，然后伸出手去， 又吹了聲口哨。鸚鵡從籠子里飛出來抓住他的食指，還瞪著烏溜溜的圓眼睛。

“牡丹就喜歡聽你吹口哨， 別人吹它都不搭理。”霍老用扇柄敲了下鸚鵡的腦殼，“回你的籠子里， 別聽我們說話。”

戚時安一抬手，牡丹就飛回去了，他撚撚指腹：“姥爺， 你剛才不是蒙我吧？”

“我蒙你干什么？”霍老拍著肚子， “你不是號稱初中就知道自己不一般么，實話跟你說吧，你初中的時候我也知道了?！?/p>

“真的假的？”畢竟戚時安誰都沒說過，并且他初中又沒做什么出格的事兒，一般很難令人想到那方面。何況霍老還是個老頭， 思想的包容性有那么強嗎？

霍老說：“我可是偵察兵出身。”

戚時安估計自己繼續(xù)質(zhì)疑的話得挨軍棍，便問道：“那您是怎么偵查到的？”

霍老回答：“你初三的時候我去給你開家長會，什么中考百日誓師。哎呀你們那個班主任太能講了，還凈講些廢話，我抱著夸我大外孫的喜悅?cè)?，誰想聽她研究備戰(zhàn)中考啊?！?/p>

戚時安出聲打斷：“姥爺，前情提要還有多長？我回去還一堆工作沒處理呢?！?/p>

“那我長話短說，煩人東西?！被衾系伤谎?，“我無聊啊，就從你的桌兜里拿了本練習(xí)冊，隨手一翻掉出來好幾張小紙條。什么喜歡你啊，放學(xué)一起喝汽水啊，想知道你去哪個高中啊?！?/p>

霍老活了大半輩子，什么沒見過，但是因為開家長會而獲悉外孫早戀還是挺意外的。意外之余，又很欣慰，他也不聽班主任講什么了，忍不住遐想起來。

“我就想，那姑娘你要是真的喜歡，就好好和人家談戀愛，到時候考一所高中，以后一起進部隊。”霍老美滋滋的，“我連你們以后提干結(jié)婚都想了，干休所里你那棟樓給你們當(dāng)新房，你們要是不喜歡出去住也行，我都快想到抱重外孫了！結(jié)果……”

“結(jié)果怎么了？”戚時安問。

“結(jié)果家長會開完了，該走了?！被衾舷裰v一件趣事，“從那以后我就觀察你，可怎么觀察都沒覺出你有情感上的變化，心說是不是分手了？我查了查，才知道那孩子不是姑娘，是個小子。”

戚時安特想笑：“您當(dāng)時什么感覺??？”

霍老說：“跟坐這吊椅一個感覺，暈得慌。其實以前當(dāng)兵也見過這樣的，但沒想到會攤自己家人身上。后來你上高中和那孩子分開了，我安慰自己你就是不懂事圖新鮮，不然怎么對人家不咸不淡的，根本不像搞對象?！?/p>

“這么多年，你畢業(yè)、留學(xué)、賣了樓開公司，始終單著。我就想你是不是自己也迷茫啊？我甚至讓小章戀愛分手瞎折騰的時候動靜大點，刺激刺激你，結(jié)果也沒什么用?！被衾虾鋈慌牧伺钠輹r安的手背，“直到你上次回來吃飯，說你朋友結(jié)婚，我就知道了?！?/p>

戚時安握住霍老的手：“姥爺，你心里難過么？”

霍老仰頭看著天：“不難過，還挺舒坦?！?/p>

“真的？”

“真的?！被衾虾孟裨诳葱切?，不然蒼老渾濁的眼睛不會那么亮，“你已經(jīng)二十八九了，這么多年都沒說，我知道在這方面你過得很壓抑。如今總算說出來，也省得我替你惦記?！?/p>

當(dāng)年戚景棠離異還帶著兒子，霍歆卻非嫁不可?；衾蠜]多說，只見了戚景棠一面便同意了，他尊重自己女兒的選擇，也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又兇又橫了一輩子，但不是又臭又硬的老頑固。

戚時安問：“姥爺，你覺得多意怎么樣？”

霍老回答：“面善心慈，要是生在個好人家，從小無憂無慮地長大，不定多出息?，F(xiàn)在也夠出息了，不過我外孫也不差，你配得上人家?！?/p>

戚時安的肚子里有很多話想說，又好像沒說的必要，他最終只說了兩個字——“謝謝?！?/p>

天色已晚，暑熱卻能持續(xù)整夜，沈多意在小區(qū)樓下擦洗沈老的小三輪，蹲了會兒便淌出兩三斤汗水。他整個人像從湖里撈出來的一樣，頭發(fā)甩一甩都能崩出汗珠。

回家的時候正好碰見毛毛和毛毛爺爺，他伸手摸摸毛毛的臉，問：“毛毛，你會自己坐電梯嗎？”

“會，但是我夠不著上面的按鈕。”毛毛也滿身汗，“沈爺爺說騎三輪帶我去公園坐轉(zhuǎn)轉(zhuǎn)馬，幾號去呀？”

沈多意蹲下身：“我?guī)湍銌枂?，但是沈爺爺年紀(jì)大了，他騎不快，你到時候不要嫌他慢好不好？咱們拉個勾？”

毛毛伸出小手勾住沈多意的手指：“沈爺爺騎不動的話，我就下車幫他推！”

回到家被冷氣包圍，沈多意舒服得嘆息了一聲，也終于覺出又累又乏來。他沖了個澡，然后上床躺好，還沒什么睡意，于是看起了許久沒動過的那本《地方志集成》。

一夜頃刻即逝，書就攤在枕頭邊晾了好幾個鐘頭。沈多意下床拉開窗簾，八月份悶熱悶熱的，他真想穿著短褲去上班。

好在明安大樓內(nèi)十分涼快，男同事不允許穿短褲，女同事不允許穿短裙，大家都沒有異議。

西裝革履的戚時安已經(jīng)坐在了會議室，旁邊是正在整理資料的章以明。他把應(yīng)酬都推給了對方，下午的會議提前到上午，章以明整理完畢，罵了一句就走了。待上班時間一到，與會人員陸陸續(xù)續(xù)進場，沈多意穿著件純白色的T恤衫，像來聽課的大學(xué)生。

戚時安坐在前面，風(fēng)輕云淡地開場：“昨晚的聚乙烯有人關(guān)注嗎，重倉死了一大批，接下來還會死第二批、第三批，今天就這個事件說說投資市場的應(yīng)急措施?！?/p>

座下沒人覺得戚時安與往常有什么不同，任誰也想不到，針對突發(fā)事件侃侃而談的老板，其實昨晚剛出了個柜。

沈多意聽得津津有味，自然什么都不知道。他把戚時安說的幾點都記了下來，然后根據(jù)咨詢部的工作法則進行加工，以形成能直接應(yīng)對客戶的緊急備案。

會議結(jié)束，戚時安仿佛有透視眼一樣，說：“我這套理論是這些年一點點摸索出來的，整合了經(jīng)驗和教訓(xùn)，但是偏向技術(shù)層面，所以咨詢部需要稍加潤色?！?/p>

他說著在沈多意和齊組長之間看了看：“做一份完善的方案吧，然后加到培訓(xùn)內(nèi)容里?！?/p>

齊組長點了點頭，但是沒有立刻應(yīng)聲。沈多意懂了，主動承擔(dān)下來：“齊組長最近手上在跟的合同很多，這個方案我來做吧，做好后給您過目。”

戚時安不留情面地問：“你的合同很少嗎？”

他問完直接說：“該商量就商量，該分工就分工，開完會沈組長找我拿資料?！?/p>

沈組長像被老師留下的學(xué)生，很沒面子。開完會磨磨蹭蹭地收拾，跟著戚時安上三十層的時候也不抬眼瞧對方，進了辦公室直接往沙發(fā)上一坐，開始擺臉子。

戚時安去茶水間的冰箱拿出一杯喝的，示好道：“沈組長，消消氣？”

沈多意陰轉(zhuǎn)晴的速度太快：“沙冰？”

“早上買的?！逼輹r安在旁邊坐下，“你和齊組長是平級，不能總這樣幫他，有那個多余的時間不如和我聊聊天。”

沈多意接過開喝：“都是同事，他最近經(jīng)常要陪嫂子產(chǎn)檢，我就幫幫忙啊。以后萬一我家里有什么事兒，人家也會幫我的。”

戚時安說：“不一樣，你幫人一定要有限度，不能超過?！?/p>

“不至于吧，搞投資嗎？”沈多意笑笑，已經(jīng)把一杯沙冰喝得見了底，“我拿上資料就回去做事了，沒別的吩咐了吧？”

戚時安回答：“沒了。”

他說完忽然去握沈多意的手：“昨天回干休所了，陪我爸媽還有姥爺說了會兒話。希望不久之后，你能陪我一起回去，一起和他們聊天。”

沈多意沒有往深處想，他抽出手捧住戚時安的臉，然后輕輕吻了一下：“姥爺給的魚竿很好用，給的人參也很滋補，你想讓我陪你回家吃飯的話，我下班去逛逛買份禮物，當(dāng)作給姥爺回禮?！?/p>

畢竟霍學(xué)川已經(jīng)不需要補習(xí)了，無緣無故去對方家里，說不過去。

戚時安看著他：“我也想要禮物。”

沈多意恩準(zhǔn)道：“那給你也買一個吧?！?/p>

下班后戚時安和章以明去東京酒吧喝酒，一陣子沒來，調(diào)酒師的水平絲毫沒有見長。章以明擺著資料敘述外出應(yīng)酬時談的內(nèi)容，戚時安邊聽邊喝掉了一杯啤酒。

章以明踹他椅子：“你有沒有聽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