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何其可笑？

不知過了多久，手上的繩索被胡亂地解開，蘇瀾清頓時(shí)脫力地倒向前方，沒有摔在堅(jiān)硬的地上，卻是倒入一個(gè)溫暖寬闊的懷抱中。

“瀾清，瀾清?！笔捑幼√K瀾清的身體，感覺到他的身子瘦的可怕，觸及都是鉻手的骨頭。他手下全然不敢用力，生怕碰疼了他身上的傷，蕭君默讓他靠在自己胸前，急聲喚他。

幻聽了么……

蘇瀾清緩了一陣，慢慢睜開雙眼，定了好一會(huì)兒，才看清東西，他對(duì)上蕭君默焦急的眼神，嘴角牽出一個(gè)難看的弧度，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不是覺得他該死么，如今這又是何意？

胸口漸漸泛起難忍的疼痛，蘇瀾清重重咳嗽起來，渾身的傷口在這一刻很不客氣地造起反來，鮮血夾雜著血沫大口大口地從嘴里涌出，五臟六腑如同有烈火在燒一般，恨不得當(dāng)即死過去一了百了。

“瀾清撐著，朕立刻帶你尋軍醫(yī)。”蕭君默大驚，連忙抱著蘇瀾清站起身。

蘇瀾清閉了閉眼，忽的余光瞥見離他們不遠(yuǎn)的一名叛軍，裝死躺在地上，見蕭君默起身時(shí)不注意，驟然跳起，手中匕首重重?cái)S出。

“唔嗯！”蘇瀾清后心劇痛，匕首沒入身體，口中噴出鮮血。

“瀾清！”蕭君默接住他的身子，滿手的紅色刺激著他的神經(jīng)，他目眥盡裂，心中如同有刀在剮一般，嚯的起身沖到那名偷襲的叛軍跟前，一腳踩住他的胸口，直直將這名叛軍踩得口吐鮮血，蕭君默又拔出隨身佩劍，歇斯底里地朝叛軍的身上刺，扎出無數(shù)個(gè)血洞，染紅他的褲腳。

丟下劍，蕭君默撲到蘇瀾清身邊，小心翼翼地將他攬入懷中，“瀾清！朕這就帶你尋軍醫(yī)去，撐??！你會(huì)沒事的！”匕首刺入蘇瀾清后心的那一刻，蕭君默慌了，他緊抓住懷中人的手，抱他起來，腳步凌亂，如今是三月天，蘇瀾清的手卻冰涼刺骨，他顫抖著手握住他的掌心，想以自己的體溫溫暖他。

蘇瀾清輕咳，看到匕首擲出之時(shí)，他下意識(shí)的用自己身體替他擋住危險(xiǎn)，他勉力抬手，若無其事地抹了抹嘴角的鮮血，卻越抹越多，鮮血順著下頜如小溪般不停地流下，染紅了蕭君默胸前的甲胄。

“哈哈哈，蕭君默，你也有今天！蘇瀾清必死無疑！是你親手送他上了死路，你活該！”趙如海被抓住，雙手反剪在身后，卻仰天狂笑起來，聲音尖銳刺耳，臉色漲得通紅。

“你住嘴！”蕭君默大怒，抽過一旁傅淳身上的佩劍，只聽唰唰幾聲，趙如海尸首分離，慘不忍睹，到死還瞪著眼睛，他扔掉手中的劍，抱著懷中人想要上馬回軍營。

“唔……”被顛得傷口劇痛，蘇瀾清眼前昏花，漫無邊際的黑暗朝他襲來，他自知是撐不到軍營了，便勉力推了推蕭君默的胸膛，想讓他停下來。

“瀾清，你別說話，撐?。　笔捑_步不停，看到蘇瀾清渾身是傷，他心痛如刀絞，不停加快速度，心中充斥著連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的慌亂。

“皇上……”蘇瀾清竭力讓他停下來，體力流失的越來越快，他已經(jīng)沒有時(shí)間了，咬咬牙，蘇瀾清忽視身上的疼痛，啞聲問：“勝了么？”

蕭君默用力點(diǎn)頭，明明他們已經(jīng)擒住叛臣趙如海，剿滅了叛軍，但他的心頭莫名盤旋著一股悲哀，像是有什么東西就要失去一般，他緊緊抱著懷中人，不肯放過他面上任何一絲細(xì)微的表情。蕭君默抱緊蘇瀾清冰涼而消瘦的身體，將人摟在自己的胸前，聲音止不住的顫抖：“瀾清你撐住，千萬別睡著，知道嗎？”

“勝了便好?！奔热粍倭?，那他的死便不是沒有價(jià)值的，為國捐軀也沒什么不好，只是這心被傷了，大抵再也無法復(fù)原了罷。蘇瀾清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苦澀的笑，他深深凝視著蕭君默的臉，抬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指，想要握住又立刻瑟縮回來。

手指被抓住，蘇瀾清抬眸，視線撞入蕭君默深如潭水的眸中，那眼里清澈地倒映出他此刻的模樣，一定很難看罷，蘇瀾清閉了閉眼，如鯁在喉，什么話也說不出來，只輕輕地靠在蕭君默的肩頭，任由疼痛剝蝕他的神智，下一刻眼淚奔涌而出，聲音低不可聞：“蕭君默，我恨你……”

他好恨！恨蕭君默太過遲鈍，不懂他的感情，但更恨自己太過懦弱，沒有勇氣告訴他，他心悅他。曾經(jīng)有多愛，如今便有多難過，蘇瀾清悲痛欲絕，泣不成聲。

若有來世，他不要再愛上他，不要再默默地注視他的背影，不要再把所有的愛戀與痛苦藏在心底，就讓他們做個(gè)普通的君臣，不再相知，不再相見，也不再單戀。

“瀾清……”蕭君默看著懷中的蘇瀾清淚如雨下，心中倉皇失措，方寸大亂，方才那種即將失去什么的感覺再度歸來，他的內(nèi)心恐懼萬分，連說話聲都帶上了顫音，“瀾清，你睜開眼看著朕，再陪朕說說話！你別睡！”蕭君默惶惶不安，抱著蘇瀾清的雙臂緊了緊。蘇瀾清沒有回答，他輕笑一聲，掙扎了二十年的獨(dú)角戲終于要結(jié)束，不知為何竟有種解脫之感，沒有了他，蕭君默也能過得很好，做北狄的圣明君主。蘇瀾清苦笑，眼前越來越模糊，黑暗漸漸淹沒他的視野，吞噬他最后的清醒，渾身的力氣在那一刻被盡數(shù)抽空，手滑落的瞬間，他聽到自己說：“愿來世……再不相見……”

再也不，喜歡你。

蕭君默眼看著懷中人的頭垂了下去，呼吸戛然而止，巨大的恐懼感將他淹沒，他瞪大眼睛，顫抖著探了探蘇瀾清的鼻息，又搖了搖他的身體，輕喚他的名字，以為他還會(huì)像方才那樣，醒過來瞧著他，雖然虛弱，卻還是活生生的。

“皇上請(qǐng)節(jié)哀順變，蘇將軍他……去了?！弊笞o(hù)軍傅淳哽咽道，曾經(jīng)追隨過蘇瀾清的將士們都低下頭抽泣，掩住眸中的哀傷。

“不……”蕭君默猛地?fù)u頭，他不信！他與瀾清從小便認(rèn)識(shí)，說好要做一輩子的君臣，他怎么會(huì)不顧諾言，突然離開自己，不會(huì)的，“你們別擋著朕，朕要帶他去看軍醫(yī)，他會(huì)沒事的。”蕭君默抱著蘇瀾清站起來，踉蹌著往前走，一路喃喃自語，在旁人看來更像是自我麻痹，不愿接受事實(shí)。

左護(hù)軍傅淳見狀，哀痛之余，只好跟上前去，趁其不注意一記手刀劈落，蕭君默倒地，暈過去。

再度醒來，蕭君默一言未發(fā)地呆坐著整整一日，才吩咐左護(hù)軍等人準(zhǔn)備回程，大軍經(jīng)過多日的長途跋涉，終于回到了皇宮，蕭君默親自將蘇瀾清厚葬，還給他安排了一位守陵人，怕他獨(dú)自一人寂寞。

如此渾渾噩噩地過了許多日，蕭君默實(shí)在抵不住思念，散朝后來到蘇瀾清的將軍府，空無一人的府中，無處不透露著主人生前的好習(xí)性，他推門走入蘇瀾清的房間，雖蒙了層灰，倒也十分整潔。

蕭君默在床上坐下，被縟上仿佛還帶著蘇瀾清的味道，他揪著被縟湊到鼻間，深吸一口氣，眸子酸澀起來。起身逃也似的來到書房，滿屋子的書和字畫，蘇瀾清作為將軍和其他人最大的不同便是，他文武雙全，文韜武略樣樣拿得出手，實(shí)乃才子也。

隨手翻開書架上的一本書，里面掉落一張紙，緩緩飄落在地上，蕭君默彎下丨身去撿起，展開，愣住。

上面赫然是他的畫像，右下角還以雋秀小楷寫了兩行字——

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負(fù)相思意。

感覺有什么震蕩在他的胸膛，疼痛之余，還令他耳邊嗡嗡作響，蕭君默神使鬼差地抽出另一本書，里面也夾著他的畫像，再抽一本，還是有，每一本里面，都夾著他的一張畫像，右下角寫著同樣的一句話。

他坐著的、騎馬的、小憩的、花園散步的，每一幅畫都不盡相同，但都是他，可見畫畫之人的用心，默默地看著他，悄無聲息地將自己的心意畫在紙上，卻止于口中。

蕭君默驟然明白了蘇瀾清對(duì)自己的感情，也明白了他臨死前最后那話是何意，他這分明是在怨他不明白他的感情啊。而他自負(fù)地忽略瀾清的感情，以為他會(huì)明白，為了更快的勝利，便用那般尖銳的言語中傷他，擺出滿不在乎的姿態(tài)，任由趙如海對(duì)他連連重創(chuàng)，直接造成了兩人的誤會(huì)。

“瀾清……”蕭君默驟然哽咽，這一刻他不僅明白了蘇瀾清對(duì)自己的愛意，也明白了他自己對(duì)蘇瀾清的感情，原來他一直在乎著他，卻不自知，反而親手將他送上了絕路！

莫大的后悔席卷了蕭君默的心，他頹然倒在書架前，懷抱著那些畫，眼淚奪眶而出，濕了畫卷，也濕了那上頭畫者的名字。

“瀾清……瀾清……”蕭君默泣不成聲，揪緊胸前的衣襟，褶皺得不成樣子也全然不顧，他死死地盯著懷中的那些畫，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蘇瀾清畫這些畫時(shí)的場景，專注而認(rèn)真，嘴角噙著溫柔的笑。

仔細(xì)回想起來，瀾清似乎總是站在離他不遠(yuǎn)的地方，只要他回頭便能看見他，若他需要他，他也會(huì)即刻入宮，縱使刮風(fēng)下雨，也從不推延，看著他的眼神，一直都是溫柔而噙著笑意。瀾清把自己的一切都給了他，卻換來這樣的結(jié)局。

而他，蕭君默，這個(gè)最大的傻子，絲毫不知蘇瀾清的愛意，還用那般刺耳的言語諷刺他，令他難過而死。

他怎會(huì)如此糊涂！感受不到瀾清對(duì)自己的愛意，也遲于發(fā)現(xiàn)自己對(duì)他的感情，親手釀造了這一場悲??！蕭君默大悲，以頭撞在堅(jiān)硬的書架上，額上磕出血也置之不理，淚水模糊了雙眼，朦朧中他似乎看到了蘇瀾清站在他面前，含笑看著他，喚他皇上，蕭君默顫抖著伸出手去，觸到的卻只是一片虛無。

淚水再次決堤而出，眼前只是蘇瀾清留下的畫，其他什么也沒有，這一刻他不得不相信，蘇瀾清的確死了，被他親手送上萬劫不復(fù)的死路，再也不會(huì)回來。

若有來生……蕭君默以頭撞地，悲愴不已，若有來生，他定不負(fù)他心意，將他視若珍寶，再不放手！

蕭君默向后靠在書架上，驟然腦中襲來一陣刀割般的劇痛，頃刻間便不省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