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百里失笑,“那都是七八歲年紀(jì)說的玩笑話,難為她能惦記這么久?!?/p>
她也跟著笑了笑,又問:“那后來呢?”
“后來……”
他頓了頓,在床沿坐下,忽然淡淡問她:“我有沒有同你講過,我?guī)啄昵霸慌扇幭逆?zhèn)壓壓蒙古叛將洛爾赤的事?”
“嗯。”七夏點點頭,“我記得?!?/p>
百里閉目悵然嘆了一聲,撫著她秀發(fā),聲音極輕極輕:“在此之前,我從不知原來人命這般脆弱輕賤,放眼望去,一地尸體如山,不論是蒙古人還是漢人……大約只有見過血腥,經(jīng)歷過生死,心境才會變化。
自寧夏回來以后,也不知為何,我就對骰子骨牌再沒了興趣?!?/p>
他說到此處,心中不由生出一絲慶幸。
還好她不用看到那般場景……
七夏靜靜聽著,許久見他沒有言語,她抬眼盯著他雙眸,半晌后展顏笑起來。
“還好,你活著?!?/p>
他聞言微怔。
隨即,也跟著微笑頷首。
“是啊?!?/p>
“啊,對了!”興許是不愿再說這個話題,她爬到床尾,把小繡框拿起來,獻(xiàn)寶一般給他看,“我準(zhǔn)備給你再做一個香囊,你看好不好?”
提到香囊,百里唇邊便蕩開笑意,哪里還會說不好。
“慢慢做就是了,別再像上次那樣熬夜?!?/p>
“我知道?!彼牙C框捧在手心,悄悄望瞭望他,沉默了一陣,忽然又抬起頭來。
“百里大哥。”
“嗯?”
“過些時候,我想回杭州看看阿姐?!彼佳坶g帶著幾許輕愁,語氣無比悵然,“我好久沒有回家了……”
“好?!彼闫饋恚x開杭州已經(jīng)快有一年了,本是打算成親之后就回去的,哪里知道這些天他忙于公務(wù),一直耽擱。百里握著她的手,想了想,“等兩日吧,再過兩日,我陪你一道回去?!?/p>
七夏歡歡喜喜地笑道:“行!”
夜涼如水,蒼穹中掛著一輪下弦月,微風(fēng)拂過,樹影橫斜。
睡到后半夜時,七夏便無端地開始咳了起來,從輕咳到猛咳,聲音越來越大,像是快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一般。
“小七?”百里夢中驚醒,披上衣袍起身喚她。
然而七夏仍舊只是咳,似乎無瑕回答。
他急忙將桌上的燈燭點亮,借著微光,看她一張小臉因為咳嗽而漲得發(fā)紅,嘴唇卻蒼白無色。
“小七,小七……”
喊了數(shù)聲,七夏始終緊閉著雙目,渾身倒咳得微顫。
覺察到事態(tài)的嚴(yán)重,百里顧不得許多,立時命人去請大夫。
此刻已是四更天,宮里的御醫(yī)請不來,外頭的醫(yī)館也大多打烊關(guān)門,底下家仆跑遍了全城才把一個老大夫從床上拎起來,急匆匆送到侯府里。
燭臺底下,紅蠟結(jié)了硬硬的一塊。老大夫摸完脈,捋著胡子半天沒言語。
“大夫。”百里急聲問道,“內(nèi)子是什么?。俊?/p>
“這……”他面露難色,似乎自己也沒把出什么名堂來,“夫人……三脈雖弱,又不顯疾象,應(yīng)當(dāng)無甚大礙……”
耳邊盡是七夏撕心裂肺般的咳嗽,百里聽得揪心不已。
“都咳成這樣了,怎還說沒有大礙?!”
“許……許是上火,氣血不暢……”的確把不出脈象,老者猶豫許久,才這般說道。
百里凝神看他,似是懷疑:“可有得治?”
老者搖搖頭:“夫人這脈的確正常,這病也不知從何而起……一會兒我開個方子,您先吃一副看看起效?!?/p>
“傷身么?”
“是藥三分毒……不過一副,無妨的?!?/p>
眼下求不到醫(yī),百里左右無法,只得先讓人引他下去寫藥方。
天邊剛蒙蒙亮的時候,七夏總算是停了咳嗽,廚房里的下人送來湯藥,濃稠苦澀的一大碗,他光是看著就不住皺眉。
“這么一大碗誰喝得了?換少一點的來!”
底下人唯唯諾諾地應(yīng)了,端了托盤又退出去。
約摸是發(fā)覺周遭吵鬧,七夏緩緩睜開眼,手自被衾中伸出來,摸索著探到他衣袖,啞著嗓子喚道:
“百里大哥……”
聲音雖輕,百里卻聽得明白,他驀地一楞,忙過轉(zhuǎn)身。
“小七,你醒了?”
七夏靠在他肩頭,咽喉因為咳得厲害隱隱作痛。她難受地吞了好幾口唾沫,“我嗓子疼……”
百里讓人倒了茶水,又試了試她額頭溫度,見沒有發(fā)燒,這才松了口氣:“只是嗓子疼么?身子還有哪里不舒服?”
她把茶水喝盡,有氣無力地咳了兩聲,然后又?jǐn)[手推開他。
“你離我遠(yuǎn)點……萬一……萬一我把病過給你了怎么辦……”
“過了就過了,大不了再多叫一碗藥便是?!闭f話間,有人捧著托盤,已是換了個小的藥碗端上前來。
百里伸手接過,湊在唇下抿了一口,見冷熱適中,這才舀了一勺喂到她嘴邊,柔聲道:
“來,快把藥喝了,藥喝了就沒事了?!?/p>
七夏艱難支起身子,聽話地將勺中的湯藥喝完,黃連一般的味道扎著舌根,久久散步去,她眉頭顰起,頗為嫌棄:
“……好苦啊?!?/p>
他耐著性子哄道:“良藥苦口,聽話,只喝半碗就好?!?/p>
溫?zé)岬乃帨院韲刀拢路鸨皇裁礀|西梗塞住,吞不下吐不出,她又吃了幾勺,向他虛弱地笑了笑,自嘲道:“真是奇怪……平白無故的……我怎么就病了……”
聽她聲音沙啞,百里不禁心疼:“你既嗓子疼,就少說話?!?/p>
半碗湯藥還沒喝完,她一雙眼皮已經(jīng)開始打顫,莫名的困意又潮水般漫了上來。
“小七,再喝兩口?!?/p>
“我不想喝了……想睡覺?!?/p>
聞得此話,他驟然一驚。
睡覺,又想睡覺……
這個病難不成就是因嗜睡而害起的么?
百里輕拍著她臉頰:“先別睡好么,小七……你再忍忍,我派人請李太醫(yī)去了?!?/p>
盡管七夏強(qiáng)打精神,眼皮卻越來越沉,被衾里,她緊抓著他的手,口中低低呢喃:“嘴里好苦,想……想吃……”
“想吃什么?”他急忙俯身,湊到她耳邊。
七夏喃喃道:“想吃……蜜餞……”
百里忙應(yīng)聲:“好好好,你別睡,我去給你找……”他側(cè)身心慌意急地朝門外道,“蜜餞,老邢,快拿把蜜餞來!”
一聲令下,府里下人登時亂成一團(tuán),翻箱倒柜地尋果子。最終邢管事手捧一小盒果脯,連走帶跑地送到他手上。
“侯爺,這兒果脯。”
百里趕緊打開盒子,取了一塊小心翼翼放到她嘴中。
“小七……張嘴嘗嘗,你要的蜜餞?!?/p>
七夏幷未睜眼,隔了半晌才把他塞到牙里的果脯咬住,嚼了幾下,或許是甜味沖淡了口里的苦澀,她眉頭悠悠展開了些許。
“百里大哥……”
“我在。”百里握住她手背,此刻只想同她多說些話,好讓她保持神志清醒,不至于昏睡,“你還想吃什么?我叫人給你做。”
“想……想回家……”七夏睫毛顫了一下,眼角便有一滴清淚滑落在鬢邊,她的話斷斷續(xù)續(xù),來回卻只那么幾句。
“在外面過得不好……好辛苦……”
“阿姐……小七想回家……想吃家鄉(xiāng)的魚蝦……想吃娘包的餃子?!?/p>
離開杭州之后,她一路上磨難重重,知道她心里委屈,縱然自己如何彌補(bǔ),終是難辭其咎。百里輕捧著她的手,放在臉上,哽聲道:
“我知道,我知道……咱們不是說好了么,再過幾日就帶你回家……”
“我?guī)讜r騙過你……”
“你想養(yǎng)什么……貓兒狗兒鳥兒,全都買給你,好不好?”
他兀自說了半日,屋中卻只聽得自己一人的聲音,待得垂眸時,但見七夏嘴里尚含著果脯,卻沒有再咀嚼,連起初的呢喃聲亦不再有。
百里心中一凜,輕聲喚道:“小七?”
四下里無人應(yīng)答。
窗外春風(fēng)吹過,杏花樹在風(fēng)中搖曳了幾下,花瓣簌簌而落。
死一般的寂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