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嬤嬤雙手合十,喃喃念道:“真是佛祖保佑……”
她借著僅剩的一點氣力,吐出軟木,支起身子來,急聲問:“是兒是女?”
穩(wěn)婆托著孩子笑吟吟道:“恭喜夫人,賀喜夫人,是位小公子,可漂亮了!”
明霜一聽,當即萬念俱灰,分外失望地倒了回去,偏頭便陷入了昏睡之中。
怎么是兒子……
穩(wěn)婆這邊才把娃娃交給底下的丫頭拿去擦洗,一轉頭看見明霜已經(jīng)不省人事,慌忙道:“哎呀,夫人……您先別睡啊,這還有一個呢!……”
這次生產(chǎn)很順利,雖然受了不少罪,但好在母子平安。
明霜生了一對龍鳳雙子,兒子像娘,女兒像爹,小閨女生得粉雕玉琢,特別好看,臉蛋兒嫩得能掐出水來,眼睛閃閃發(fā)光。
她本就喜歡女兒,對這個孩子自是疼愛有加。
見她如此高興,江城也格外欣慰。
但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明霜對女兒的寵愛已經(jīng)到了癡狂的地步,和對兒子是兩種天差地別的態(tài)度……
因為奶水有限,閨女是可以吃她的奶的,兒子卻只能找奶娘。
女兒穿的所有衣裳鞋子都是她親手縫制的,哪怕有多余的,兒子也絕對不能夠碰,他說破嘴皮子也沒用,最后無法只能臨時去趕著找人家重新做一套。
不僅如此,自打明霜有了女兒,他和兒子幾乎快要被視為路人了。她不喜歡兒子江城可以理解,但是……為何要波及到自己呢……
他明明什么也沒做啊。
白日里,每每見明霜歡歡喜喜在逗小女兒玩的時候,他抱著兒子孤零零坐在一旁,禁不住生出一絲悲涼之感來,垂眸看著懷里的這個小子還毫不知情地在朝自己傻笑,心中頗為同情。
罷了,索性無知也是一件幸事。
新年一過,兩個孩子終于滿月了,明霜趴在小搖籃旁,拿一串兒穗子在哄女兒笑。
“咱們姑娘這么可愛,不如就叫玉兒吧?”她沒抬頭,自顧自說道,“像塊美玉一樣,往后便是家里的寶玉啦,是不是呀,小玉兒?小玉兒,呀,笑了……”
她起的名字,江城自然不敢反駁,趁著明霜高興,于是也將兒子摟過來,委婉地開口:“既是給玉兒起了名,順便也給兒子起一個吧?”
明霜捏著穗子,慢悠悠轉過頭來,打量他手上的小男娃。
“嗯……”
她若有所思地頷了頷首:“都說女孩要富養(yǎng),男孩要窮養(yǎng),得給兒子起個好養(yǎng)活的名字才行?!?/p>
一聽這個開頭,江城便感覺不妙。
明霜笑得一臉友善,“叫狗子吧。”
“……”
靜默了片刻,眼看她已經(jīng)轉過身去玩閨女了,江城默默地抱著兒子走遠。
他把孩子放回搖籃里,在書架上取了一本書,邊翻邊嘆氣。
沒辦法,娘親不喜歡,只能爹來疼了,爹娘都不疼的話,這孩子也太可憐了……
最終江城挑了一個“閠”字,和明霜提起時,說有“玉在心中”之意,希望這個做哥哥的長大了也能好好保護妹妹,時時記掛著她。
大概是這番解釋讓明霜很滿意,漸漸的,也開始玩起兒子來。見她把兩個孩子都放在了身邊,江城這才松了口氣。
他在兒子小手上握了握,暗道:做爹的也只能幫到這一步了,往后的日子還得靠你自己爭取,自求多福吧……
明霜在月子里養(yǎng)得很好,加上懷孕那段時間江城悉心照料著,又吃了不少補品,孩子一生完,她整個人豐腴了許多,不施粉黛氣色卻紅潤鮮亮,比之從前更添了幾分風韻。
坐完了月子,盡管奶水少,明霜還是堅持讓女兒喝自己的奶,畢竟是閨女,她覺得這樣養(yǎng)女兒長大了能更親近她。
午后日頭慵懶,卷簾放著,四周很是幽暗。
明霜正在床邊喂江玉時,江城不經(jīng)意走進屋,看到這一幕,他自己先尷尬了一下,微微窘迫地別過臉去。
以為他是有什么事,明霜把女兒放在搖籃中去,還沒等出聲,江城忽然走了上來,俯身壓住她,低頭便吻在心口之上。
明霜還沒反應過來,衣衫已經(jīng)被盡數(shù)褪下,他力道有些大,喘著氣不住吻她,緊扣著手腕,帶了些許急迫,唇齒和指腹在肌膚上留下一串紅印。
“玉兒,玉兒還……”
話尚未說完,江城便吻了上來。
女兒還沒睡啊……
明霜被他吻得幾乎透不過氣,片刻后聽得床板吱呀吱呀作響,這才恍惚想起,已經(jīng)快一年沒有過房事了。
他也不容易,竟憋了這么久。想到此處,明霜忍不住好笑,心疼地撫著他發(fā)絲,由他予取予求。
孩子滿周歲時,江言千里迢迢從京城趕來吃酒。自江城走后他仍舊跟著蕭問,由于年紀小,目下還沒有建功立業(yè)的機會,不過人已做好了打算,年底便從軍,等往后有了成就,便能光宗耀祖。
“啊喲,這可是樊樓的糕餅啊,真難得,在這兒還能吃到?!壁w良玉端著盤子,嘖嘖稱贊。
江言命人把東西搬下來,“還有別的特產(chǎn),都是大嫂和哥你愛吃的?!?/p>
看那幾大箱子陸陸續(xù)續(xù)抬進屋內,明霜不由笑道:“何必呢,咱們這兒也不缺衣少食的,你帶這么多來,路上不嫌難走啊?”
江言拿了壺酒,一面喝一面搖頭:“這叫禮尚往來,嫂子當初不是老說江南好,美食美酒多么,我今日來一定要好好逛一逛。”
江城將他酒提過來,飲了一口,忽然輕嘆:“爹爹他還好么?”
“好啊,怎么不好,發(fā)起脾氣來比牛還壯。”說完,他遲疑了半晌,“就是時常念叨著你……哥,你真不回去了?”
“以后吧,等這邊安定下來,過節(jié)時我會去看你們,你要好好照顧爹爹,他年紀大了,多擔待著點兒。”
“嗯,這個我知道?!彼麖奶梦堇镄挪蕉?,仰頭掃了一圈兒周圍,山明水秀,空氣清新。
江言感慨道:“這地方果真好啊,難怪我哥不愿走,連我都想住這兒了?!?/p>
話才說完,頭上就被敲了一記。
江城輕輕呵斥:“方才還答應我要照顧爹爹的,這么快就忘了?”
他揉著額頭,低低道:“這不是說笑么?”
談笑間,不遠處聞得一人驚呼,在墻邊探出來的一棵杏花樹上,豆蔻年紀的少女顫顫巍巍地站在那上面,小心且緊張地想去摘枝頭的杏花。
樹下的高恕又擔憂又著急:“小婉,你下來!這若是摔了該如何是好!”
“我沒事的,爹爹你別那么緊張,你一說話,我也緊張了!”她固執(zhí)地扶著樹干,一寸一寸逼近那朵杏花。剛觸及花瓣,北面忽然吹來一股輕風,枝搖葉晃。
江言酒杯剛至唇邊,動作稍快江城一步,扔了酒水,縱身一躍,靈巧輕盈地把那少女接入懷中。
滿樹的杏花如雪一般漫天吹拂。
見自己毫發(fā)無傷地落在地上,她驚訝的扭過頭。
“誒,你誰?。课以趺磸膩頉]見過你?”
少年微微顰眉,“你都不說謝謝的么?”
“謝謝?!彼f完,又好奇,“所以你是誰呢?”
他沒有回答,把人放下之后,舉步準備離開。
袖擺驀地被人抓住,身后的少女雙眼燦如星辰,“你還沒告訴我呢?!?/p>
“想知道?”
“想!”
他揚起眉,眸中閃過一絲狡黠,“若追得上我,我就告訴你。”
話音正落,人竟閃身不見了。高小婉怔了好一陣,才發(fā)足奔跑,“你怎么能耍賴啊,不準用輕功?。 ?/p>
院里有笑語歡聲,杏花夾雜著風露,迎面打在人身上,花香撲鼻。
明霜坐在這片春色中,轉頭沖江城努努嘴:“腳力不如小言了,羞愧么?”
后者半是無奈半是苦笑:“也不看看是因為誰。”
她楞了楞,隨即紅著臉低聲嘀咕:“……不要臉?!?/p>
江言玩了一個月便走了,后來明霜從未晚口中得知,其實那一陣子江老爺子也來了杭州,大約是想看孫兒,一直在門外徘徊。
未晚沒告訴她,又有些氣不過,把明霜在江家受欺負的事兒添油加醋,添枝加葉地告訴了近鄰。
都是看著明霜長大的,鄰里們自然咽不下這個氣,于是一傳十十傳百。
江致遠吃牛肉面沒有牛肉和面,住店沒有棉被,喝涼茶還是辣的,連走街上都會被狗咬。
他終于把碗一摔,咬牙切齒地說了一句:“窮山惡水出刁民!”至此就沒在杭州城里看見他了。
四季更替,春去秋來,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
一雙兒女逐漸長大,四五歲正是天真的年紀,時常在明霜旁邊嬉笑打鬧。
自上次見她生產(chǎn)那般痛苦之后,江城再沒有要過孩子,他覺得現(xiàn)在這般就已經(jīng)很好了,有兒有女,能夠承歡膝下,這輩子算是圓滿了。
一晃眼,又是元宵佳節(jié)。
兩個孩子抱著她胳膊搖晃。
“娘親喜歡妹妹多一些,還是喜歡我多一些?”
明霜捏捏兒子的臉頰,又去牽女兒的手,笑如春風:“怎么這么問?娘親不是都喜歡么?”
江閠委屈地別過腦袋:“可娘親明明更偏心妹妹??!”
“是么?呀,小閠閠是吃醋啦?”江閠正要辯解,冷不丁被明霜親了一下,他拿手摀住,一張小臉瞬間通紅。
明霜笑得開懷:“傻小子,現(xiàn)在不算偏心了吧?”
“娘親,娘親!”
小姑娘趴在她腿上,水靈靈的眼睛好奇地看著她:“娘親為什么要一直坐在椅子上呢?娘親的腿幾時才能好起來呀?”
這個問題沒有得到答復,只是她的笑容依舊,抱著女兒,聲音柔和:“玉兒的腿就是娘親的腿呀,娘親去不了的地方,讓玉兒替娘親去,好么?”
江玉重重地點了點頭,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信誓旦旦:
“好!玉兒長大了,一定走遍大江南北,替娘親看所有娘親想看的風景!”
明霜微微一笑,伸手摸摸她的頭。
時隔多年,那些曾經(jīng)有過的自卑和傷感似乎在生命里已然不重要了,她徬徨過,迷失過,也絕望過。
人總會在歲月中緩慢地成長。
夜空里,煙花綻開,散亂地交織著,像流星墜落,像寒冬剎那退散。
溫馨的宅院里有親朋,有好友,有她最愛,也最愛她的人。
她從來沒后悔活過這一世,哪怕有一雙永遠無法站起來的腿。人這一生,都會有些許遺憾,能在最美好的年華里相遇這一場,也算沒有辜負這段時光。
《三朝書》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