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好？小婉玩得我就玩不得？”她說話一向不講道理，拉著他衣袖直到快把他衫子拽下來，江城才沒奈何地俯身去抱她。
“啊喲，小姐小姐……您、您這可要當(dāng)心??！”趙良玉和高恕看得心驚肉跳，連忙上前來，又不好出手去扶她，只能站著干著急。
明霜笑得隨意，“沒事的，小江抱得動我?！?/p>
她穿得厚實(shí)，雖說比之前稍有些分量，但也幷不算重，江城說了聲扶穩(wěn)，手臂一送將便她拋到半空。
明霜只覺身下一輕，眼前的景物飛快向下墜，微微炫目。風(fēng)從臉上刮過，她不由笑道︰
“不夠高，你再高一些。”
他胳膊很有力，大約也是極其小心，每回接住她之后要停個(gè)片刻才會再拋上去。
趙良玉兩個(gè)人在旁目不轉(zhuǎn)睛，隨著江城的動作，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滿手都是冷汗。都沒見過這樣的小姐，真瘋起來像個(gè)孩子，這要是給摔下來，他們還不得去跟著陪葬?。?/p>
地上積著薄雪，滿院子歡聲笑語，鋪?zhàn)永镒鍪碌幕镉?jì)皆好奇地探頭來瞧。淡淡的陽光傾灑而下，他們倆這樣……乍一看去似乎以為在打情罵俏，郎才女貌的一對很容易讓旁人誤會。
趙良玉和高恕越瞧越不對勁，各自相視一眼，抿抿嘴不說話。
晚上在堂屋里置辦好了酒菜，江城原以為她會回去用飯，不承想明霜卻說什么也要留下吃一頓。
“真不回去么？”
“好好的干嘛回去？又不是沒飯吃?！?/p>
趙良玉感到惶恐︰“咱們這兒粗茶淡飯的，菜都不精致，怠慢了小姐可怎么好！”
她笑道︰“山珍海味吃慣了，偶爾也想嘗嘗粗茶淡飯，行了，我主意已定，再說下去我只當(dāng)你們是要趕我走了?！?/p>
早知道就該多買些好菜的，雖說滿桌都是雞鴨魚肉，但到底做得普通。趙良玉沒辦法，請她上座，又悄悄喚伙計(jì)去樊樓買幾碟可口的點(diǎn)心。
眼見高家和趙家?guī)讉€(gè)人都巴巴兒地站著，明霜感到好笑，也沒動筷子，“你們都坐，別拘著自己，不然我該不好意思了。”
知道她好性子，底下一干人又客套了一番，這才挨個(gè)落座。
明霜親手給高小婉夾了個(gè)鶏腿放到她碗里，回頭見江城還立在那兒，便笑道︰“干嘛？你要當(dāng)門神嗎？”
還沒等他開口，明霜就拽了他在旁邊坐下，轉(zhuǎn)過眼去問高小婉︰“哥哥平時(shí)喜歡吃什么？”
后者啃著鶏腿回答︰“什么都喜歡。”
“這么隨便啊。”她搖頭笑，思索了一會兒，夾了條魚放到他盤里，“小姐賞你的，必須吃完?！?/p>
她從府里出來就徹底沒了規(guī)矩，什么禮節(jié)什么尊卑全然不顧，有時(shí)候真覺得她不像個(gè)大家小姐……
江城取了筷子在手，暗自失笑。
起初眾人還顯得很拘束，但見明霜毫無架子，再加上幾杯熱酒下肚，就都放開了，你一杯我一杯，喝得甚是痛快。這其中最高興的還屬趙良玉，今年他跟著明霜賺了不少錢，眼看一個(gè)要倒的鋪?zhàn)涌菽痉甏海瑒e提多欣慰了，一連和伙計(jì)們灌了兩三壺，酒勁兒一上來，提著壇子和酒杯繞到明霜跟前。
“大小姐，我不管你是不是明家的二小姐，在我老趙心里，您就是程家的大小姐！”她母親姓程，眼看趙良玉這是說胡話了，明霜只是微笑。
“我老趙今兒一定要敬您一杯！”他晃悠悠把杯子滿上，“這是慶功酒，您可不能推辭！”
“好?！彼犞械览?，正要去拿，江城卻忽然攔住她，“小姐，您酒量不好，還是別喝了。”
“誒--”趙良玉把他揮開，“江侍衛(wèi)你這就太小心了，不過一杯酒，不妨事，不妨事的?！?/p>
一手被趙良玉拉著，一手被高小婉架著，他沒辦法。
明霜是個(gè)自以為自己酒量很好的人，豪氣干云地仰頭一飲而盡。
“好，好，好！”趙良玉也喝完，忙不迭就開始給她斟第二杯。這是生意人的老毛病，習(xí)慣性勸酒，不喝個(gè)一壺半壇決不罷休。
明霜不善飲酒，三杯下去臉上就開始發(fā)紅，艷得快要滴出水來，眸子里全是醉意。江城著實(shí)看不下去了，順手把她酒杯拿開，柔聲道︰“姑娘家莫喝那么多酒，對身子不好。”
聞言，明霜柔順地點(diǎn)點(diǎn)頭，難得一句話也沒說。
他于是起身取了空碗，兀自滿上，朝趙良玉敬了敬，“小姐不勝酒力，趙掌柜若想喝，不如江城代飲。”
趙良玉喝高了，一看，這年輕后生要和自己拼酒？可以啊！
當(dāng)即也換了個(gè)大碗來，袖子一挽就開始對飲。
席上眾人見這邊拼得不相上下也都過來瞧熱鬧，席上的氣氛頓時(shí)就被炒熱了。趙良玉算是商場老手，喝個(gè)三四壇不成問題，只是想不到這江城也那么能喝，五六壇下來，老趙口齒都不利索了，他還一副淡然模樣。
明霜早醉得稀里糊涂，拖著腮勉強(qiáng)撐起眼皮看他，柔和的燈燭中，酒水順著他咽喉滾到衣襟上，她雙目迷離地望了好一會兒，才朦朦朧朧地睡去。
拼酒拼到最后，趙良玉是給人抬著出去的，江城今日也喝了不少，但尚未吃醉，他還得送明霜回家，總不能把自己灌倒了。
院外天色已黑，時(shí)近戌時(shí)，他趕緊吩咐高恕準(zhǔn)備好車馬，抱著明霜上去，一路快馬加鞭往回趕。
披著月色，街市兩旁燈燭萬盞，水餃的香氣從四面八方涌上來，他靠在車外，偏頭看著城中的繁華綺麗。
這是一座披著錦衣的荒城，從外面看光鮮亮麗，然而禁中早在五年前就已淪為廢墟。一個(gè)貪圖享樂的上位者，一個(gè)別有用心的佞臣，真不知汴京還能支撐多久……
【夢舊游】
車子在角門邊停下，燈籠光線暗淡，江城在簾外喚了明霜幾聲，車內(nèi)卻無人應(yīng)答。他輕輕打起簾子，頷首就看見她捧著手爐，歪頭在軟枕上睡得正熟。
他只好低頭進(jìn)去，蹲在她身側(cè)輕喚︰“小姐？小姐……到家了?！?/p>
明霜醉得厲害，連眼皮也沒力氣抬，含糊不清地不知嘀咕著什么。
江城沒辦法，伸手從她發(fā)絲間穿過，打算抱她起來，迷迷糊糊之間，明霜睜開眼，一見是他，便順勢把頭靠在他肩上，攬著腰就睡。
四周充溢著酒香，不濃不淡的，很好聞，窗前的燈光透進(jìn)來，她雙頰泛著淡淡的桃紅，溫?zé)岬耐孪娫诙?，弄得江城又酥又癢。不知是不是席間吃了酒，他此時(shí)定力大減，腦中亂糟糟的一團(tuán)，連胳膊都有些發(fā)抖。
隔著一條街，熱鬧的炮仗聲突然響起，繼而很快的，四面八方都跟著高亢，但這條街上卻很安靜，那些喧囂仿佛遠(yuǎn)在千里之遙，這一瞬間世界萬物都成了背景。
他眼瞼輕顫，握住她纖細(xì)的手腕，垂眸漸漸俯下身去……
砰然一聲，焰火在頭頂炸開，五彩斑斕。
睡夢中，明霜覺得唇上柔軟冰涼，燥熱的臉頰似有微風(fēng)吹過，清涼舒適，她不自覺嘆了一聲，越睡越沉……
院子里，杏遙正踮腳探頭張望，遠(yuǎn)處的鞭炮聲已經(jīng)平息，垂花門里小廝在前面打燈籠，江城正抱著明霜往這邊走，她趕緊招呼未晚幾人，提著裙擺迎上去。
“怎么喝酒了？走前不是還囑咐你別讓她吃酒的么！”
他輕描淡寫︰“趙掌柜敬酒，擋不住就吃了一杯?！?/p>
“一杯還好，沒出什么事兒吧……”兩個(gè)婆子從他手里接過來，杏遙拿帕子給明霜擦了擦嘴角，余光忽然瞥到他。
“誒？你的臉怎么也這么紅？”
江城下意識用手撫了撫，遮掩似的別開︰“可能是……喝了些酒?！?/p>
“連你也喝酒去了？”杏遙幷沒在意，只橫了他一眼，“你們這些男人做事就是不讓人放心，往后我再也不把小姐交給你了！”
他沒說話，大約是默認(rèn)了。
這會兒杏遙也顧不得興師問罪，一面找人去熬醒酒湯，一面把明霜扶上床，如此折騰了許久，直到見屋里燈滅，江城方回自己住處休息。
次晨，日上三竿明霜才醒過來，厚重的被衾壓得她喘不過氣，加上昨天喝了酒，這一睡簡直熱得人快起火了。
“哎喲，可算是醒了?！毙舆b端著銅盆在床頭放下，“再不醒，我都擔(dān)心是不是那酒出了問題。”
明霜掀開被子坐起身，迷迷瞪瞪地由她給擦臉，“我昨天又醉了？”
“可不是么？您說您也是的，不會喝酒還逞什么能呢？”
昨晚上過得很恍惚，許多事情都沒印象了，她呆呆地漱了口，許是睡意還沒過去，目光怔怔的，忽然開口問她︰“是誰送我回來的？”
“還能有誰啊?！毙舆b捧著唾盂轉(zhuǎn)身，“跟著您出去的只有江侍衛(wèi)，自然是他送您回來的了?！?/p>
明霜“哦”了一聲，若有所思地頷了頷首。
冬至后不久，綢緞鋪在界身巷的店面就被她買了下來，整一個(gè)月的時(shí)間修整，裝潢，打點(diǎn)伙計(jì)，等明霜忙完這一陣，正月也就快到了。一出門各處都是過年的喜氣，從馬行街到城南一帶，皆搭設(shè)彩棚，小販沿街叫賣，百姓相互慶賀，連明府里也是煥然一新，色彩鮮艷。
聽說夜市上的花燈已經(jīng)擺了出來，一到晚間亮如白晝，還有表演百戲的各色人物，明霜在房內(nèi)坐不住，想去瞧瞧，可葉夫人偏有別的安排不讓出門，她只好在屋里糊燈籠玩。
“小姐，這是大小姐打發(fā)人來送您的花兒，聽說是圣上賞的，大小姐特意留了三支給您?！币邒唛_了小錦匣給她瞧。明霜把活兒放下，探頭一瞅，原來是拿絹紗扎的，巧的是這紗還是她鋪?zhàn)永镔u出去的呢。
她一看就笑了，“三小姐那兒有么？”
“有，不過只兩支?！?/p>
“行，那你收好。”
明錦應(yīng)該是想寬慰她吧，畢竟在眾人眼里她個(gè)注定嫁不出去的人。原本感到有什么，不過老這樣被同情，明霜反倒不樂意，燈籠糊了一半就扔了。
“不好玩，出去走走。”
聞言，杏遙趕緊丟下針線來推她。晚上又下了雪，婆子們才把地掃干凈，角落里堆得山一樣高，白雪皚皚。
她瞇起眼睛，高墻樹下站了兩個(gè)人，因?yàn)樘炖渌恿思L(fēng)在身上，整個(gè)人顯得十分英武，似乎能想像多年前他在校場上訓(xùn)練兵馬的樣子。
難怪他的背脊時(shí)常挺得那么直啊……
江城跟前立著的還是上回送荷包那個(gè)小丫鬟，垂著腦袋，模樣小巧玲瓏，只是這次沒送荷包了，掌心握著一枚劍穗，很緊張的樣子，都不敢抬頭去看他。
知道男人家收荷包不大好，于是改做劍穗了？明霜撐著下巴，好奇地等看他的反應(yīng)，心想他這回該收下了吧？哪有人拒絕姑娘兩回的，也太不憐香惜玉了。
殊不料江城靜靜盯著她瞧了片刻，仍舊搖頭。
站得遠(yuǎn)聽不清他說了什么，反正那丫頭哭著跑開了，怪可憐的……
明霜忽然莫名松了口氣，嘴角微不可見地蘊(yùn)笑。
“咦，是江侍衛(wèi)呀？”杏遙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小姐要去打招呼么？”
“不了?！彼焓?jǐn)[弄一朵長得低矮的臘梅，“別處逛逛去?！?/p>
寒冬臘月里，唯有梅花是開得最好的，可惜她院子中的梅花種得少，想看還得到明繡所住的小苑附近打轉(zhuǎn)。她這個(gè)人不太好相處，最近又被親事搞得心情煩躁，明霜本不欲來招惹麻煩，不承想剛剛路過就聽見明繡扯著嗓子在教訓(xùn)下人。
“死丫頭，我這么多年白養(yǎng)你了？眼皮子淺成這樣！你可是一兩銀子的月錢，我虧待你了么？偷東西竟還偷到我房里來了??？”
從門里望進(jìn)去，她氣得直跺腳，連斗篷也沒披，站在冰天雪地中火冒三丈地拿手指往丫頭腦門兒一陣亂戳。
“說話呀？你啞巴了？誰給你膽子動手的？缺錢缺瘋了嗎？針線活兒做的不怎么樣，偷鶏摸狗的事兒倒是做得滴水不漏啊？”明繡冷笑，“要不是今兒被我瞧見了那個(gè)耳飾，你還打算偷多少！”
看她惱得不輕，底下的丫頭們忙叫她喜怒，“小姐，當(dāng)心氣壞了身子……”
“呸，你們少在這兒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的！別以為我不知道，在場的都有份！今天我逮到只鶏，就不跟你們計(jì)較了?！泵骼C把袖子一挽，攤開手，“取板子過來，我非把她這手打爛不可！”
這情況若發(fā)展下去，倘使出了人命可就不好了，明霜讓杏遙推著她進(jìn)園子，淡笑道︰“大過節(jié)的，妹妹何必這樣大動干戈。小丫頭服侍不好，趕出去就是了，干什么打打殺殺的，不覺得看了的慌么？”
明霜從不到她這兒來，眼下著實(shí)是個(gè)稀客，明繡怔了一會兒，冷眼哼道︰“是什么風(fēng)把姐姐吹來了？您可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啊?！?/p>
她笑容未改︰“北風(fēng)吹的?！弊叩嚼认?，一干下人哆哆嗦嗦給她見禮。
“怎么？是上回金步搖的事？”
知道她是來看熱鬧的，明繡把板子一丟，瞪著那跪在雪地里的丫頭，頗有些不服氣︰“哼，是她拿的，這小賤人無法無天了，在我眼皮底下動手動腳。領(lǐng)出去，我看著心煩！”
說完，又不情不愿地沖明霜草草施禮，“那天是我冤枉了你的人，在這兒賠個(gè)不是了。”
還沒等明霜開口，她又轉(zhuǎn)過身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到屋里，浲N漣炫趿爍黿鹺諧隼矗叫右Ｊ稚稀br />
“大姐姐送的絹花，顏色太素，我?guī)е鴽]你好看?！彼T癟嘴，“就當(dāng)是賠禮了。”
這一番舉動倒讓明霜吃了一驚，真懷疑這花里會不會淬了毒，她頷首和杏遙面面相覷，隨后才試探性地笑笑︰“妹妹太客氣了……”
“你不用跟我客套，我早就說了，咱們倆都是庶出，犯不著防我防得那么厲害?！泵骼C抱著胳膊別過臉，“我這個(gè)人恩怨分明，才不會像那誰一樣背地里耍陰招。”
明霜聽她這話似乎話里有話，微微顰眉往去，明繡卻哼了一聲，抬腳回房去了。
“三小姐擺明是不喜歡大小姐送的花兒，還說什么賠罪，不過是找的借口罷了?！毙舆b推著她往回走，順手打開那盒子擺弄，“咱們也沒窮到要撿別人不要的啊?！?/p>
明霜捂著湯婆子沒說話，兀自盯著虛里出神，似乎有心事。
“小姐？”見她神色不對勁，杏遙歪頭過來問，“怎么啦？”
“沒什么……”明霜琢磨著說道，“你不覺得明繡那番話有點(diǎn)蹊蹺么？”
她想了半天也沒明白︰“是什么話？”
“聽她的那個(gè)口氣，當(dāng)日推我下水，不像是她做的?！彼﹃喴蔚姆鍪郑翱墒钱?dāng)日在涼亭子里和郡主下棋時(shí)，明錦也說過同樣的話……”
“莫非……她們這是互相抵賴？”
“不，看著不像。”明霜搖了搖頭，眉頭越皺越緊，“我在想，會不會害我之人，不是她們兩個(gè)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