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歡眼巴巴的,身上繚繞出幾絲清甜的酒氣:“什么時候帶我打獵?就算不打獵,去玩兒也行?!?/p>
藺泊舟記得這件事,他理好孟歡的衣裳,耐心詢問:“歡歡想去哪兒?”
孟歡認真想了一會兒,給出一個答案。
“你帶我去哪兒,我就去哪兒,我不挑?!?/p>
孟歡并不是安定不下來的性格,想滿世界亂跑。
他只是想和藺泊舟有更多的回憶,經(jīng)歷一次,就能好好放在心里。
孟歡其實挺不喜歡出門,只是和藺泊舟在一起才會有期待。
似是了解了孟歡的訴求。
藺泊舟端坐馬車內(nèi),輕輕撫弄孟歡耳垂畔的烏發(fā),眉眼染著淡淡的的陰影。
他垂著眼,若有所思了一會兒。
“好,為夫帶你去?!?/p>
天澤元年,春。
天澤帝對前朝舊臣的屠殺從新年后開始。
吏部考功司核查官員績效,誤把一份官員送禮請走后門的信件夾進文書上提內(nèi)閣,不慎被天澤帝看見。誅殺貪墨和治理朋黨的清朗運動就此興起,北鎮(zhèn)撫司大興詔獄,被牽連捕殺者達到萬余人。
京城尸體焚燒不及,皇城一隅時時漂浮著尸臭味,而焚燒尸體的爐子日夜不停,直到深夜一半的天空也是血紅色。
孟歡并不知情內(nèi)幕,只知道那段時間的宮闈內(nèi)沒有人看到藺泊舟不渾身發(fā)抖,額流冷汗,軟膝乏力。
還有人把求活命的信遞到孟歡手里,懇請中宮美言,留他們一條性命。
孟歡沒有參與這件事,將信紙都燒毀。
傍晚,藺泊舟照?;氐街袑m,桌上擺滿飯菜。
孟歡給他碗里夾菜:“夫君,嘗嘗素茄子。”
藺泊舟笑著將東西都吃完。
天氣逐漸炎熱起來,藺泊舟上朝一天,身子被厚重的袞服束縛,時常燥汗,每天都會沐浴。
……
屋子里,傳來低低斷續(xù)的聲音。
孟歡讓他大手捏著下頜,手腕抵著池子,那手的力氣幾乎將他固定住,動彈不得,只好承受身后一下一下混合著熱息的撞.擊。
藺泊舟這段時間總殺人,精神壓抑,可要去毒瘡就要挖肉,哪怕血淋淋,做千古一帝得踩著無盡的尸骨。
他沒地方釋放,床.事上變得在軍營時那般粗暴許多,孟歡只好哄著他。
那一天是深夜,藺泊舟猝然醒來,額頭染了點兒汗滴,似乎做了一個噩夢。他肩頸雪白的衣衫褪開,笑意帶了一點兒脆弱的涼意,漆黑雙目直視孟歡。
“歡歡,記不記得我們進宮那天,那攥著為夫腳踝的宿衛(wèi)?為夫近日時常夢見他?!?/p>
孟歡意識從困倦變得清醒:“記得?!?/p>
怎么會不記得。
藺泊舟造反逼宮那天,忠誠于宣和帝的宿衛(wèi)滿身鮮血,抓住藺泊舟的腳踝,用最后一口氣給藺泊舟施加最惡毒的詛咒。
“藺泊舟篡逆天道,不得好死,一定會下地獄?!?/p>
“地獄是什么樣?”
藺泊舟的嘆息縹緲,只有在孟歡面前他才會露出內(nèi)心一絲一毫的動搖,“……很黑嗎……有光嗎?”
孟歡怔了一下。
他探手捏上藺泊舟的下巴,撫摸他的臉。這段時間藺泊舟過于忙碌臉頰清減了些,眼下浮起幾縷紺青,氣性稍顯疏懶疲倦。
指間能撫摸到他清晰分明的下頜線,孟歡湊近安慰,貼著唇吻他:“夫君,不去想?!?/p>
什么都不去想。
哪怕做惡人,也不去想結(jié)局。
孟歡聲音頓了頓,清晰地說出一字一句。
“如果下地獄,我和你一起。”
有片刻的寂靜。
藺泊舟仿佛輕輕顫了一下,在孟歡的掌心, 手指逐漸攥緊, 在黑夜中看著孟歡,那雙眼睛似乎想將他看的一清二楚。
他不知道的是,孟歡早已不畏懼地獄。
那一年的遼東風(fēng)雪交加,天寒地凍,整個世界被茫茫白雪覆蓋,天地間沒有任何生靈,皮肉盡受苦寒和饑渴折磨。
只有孟歡牽著盲眼的藺泊舟,鞋子踩在冰雪中,一步一步,在雪地上蔓延出綿長的腳印。
孟歡感覺不到生路,只覺得前路漫漫,與地獄無異……
地獄,已經(jīng)去過一次了,他并不怕。
黑暗的龍床陰影里,孟歡眸子明亮,一字一頓:“我會一直牽著你,無論去什么地方。”
天澤元年,夏。
裴希夷先去江南織造局籠絡(luò)豪紳富商人心,一年后,天澤帝御駕親自下江南,是為查看商路,探索富國開源之法。
準備了個月時間,將江南富庶的城鎮(zhèn)游歷一遍。宴席上,青年帝王錦衣華服,與一群商賈巨富言笑晏晏,杯兩盞淡酒,恩威并施地籠絡(luò)人心,親自商談生意。
前院歌舞升平,后院則稍顯單調(diào)。孟歡蹲在壇子邊撥弄草木,百無聊賴。
“藺泊舟怎么還不來啊……”
他話音剛落,一陣沉穩(wěn)的腳步逼近:“等久了?”
孟歡站了起身。
藺泊舟換了一身白衣,發(fā)間一支玉簪,高大的陰影垂落,衣裳穿得沒那么華貴,以免被認出身份,可身姿依然矜貴出塵。
孟歡抿唇:“你和他們聊完了?”
藺泊舟牽上他的手,“聊完了。江南一行還有半月時間,為夫不會再見任何人,這半個月,只和歡歡一起四處游玩?!?/p>
孟歡等的就是這句話:“我們現(xiàn)在就走!”
期待許久的游玩終于提上日程。
蘇州風(fēng)光與京城不同,小橋流水園林青蔥,錯落青石板綿延而上,潺潺流水旁是青磚白墻人家。兩人并肩行走,時不時吹來涼風(fēng),耳中響起女子們說話的吳儂軟語。
他倆乘了一只烏篷船,船上備了黃酒,蒸蟹,蓮藕和一碟梅子。
“這是蘇州特產(chǎn),味道極好?!?/p>
船夫聽他倆口音不同,問起:“二位是哪里來的?”
孟歡:“京城?!?/p>
“天子腳下啊?天子好,天子在京城殺奸臣,為萬民謀富貴,據(jù)說京城富戶快殺了一半,真厲害!嘖嘖嘖……”
對方語氣雖然是稱贊,但后背卻起了層汗毛,恐懼地縮了縮脖子。
“……”
孟歡一時有點兒沉默,現(xiàn)在正是藺泊舟清算前朝舊臣最迅猛時,流言傳遍全國人人談?wù)?,聽見并不稀奇?/p>
孟歡側(cè)頭,藺泊舟垂眸,沒有說話。
船撐到湖中,船夫往臉上蓋了張荷葉睡覺,周圍安靜,和孟歡對上視線,藺泊舟若無其事道:“為夫如今真是惡名遠揚了。”
他語氣平淡,孟歡倒是想起一件事。
兩年前,他剛穿書腦子空空,只記得藺泊舟誅殺數(shù)萬人的劇情,和這些聽到流言的百姓一樣,對藺泊舟恐懼坐立不安,只想離他越遠越好。
不過后來相識相知,再同生死共患難,從恐懼變成彼此再也無法分離,期間經(jīng)歷了好多事情。
兩年了,終于,孟歡不再是那個疏遠的旁觀者。
他真的和藺泊舟站在一起,手牽著手,背對萬人。
淅淅瀝瀝的綿綿細雨落了下來,藺泊舟從旁邊撿起一把油紙傘,撐在兩人的頭頂。
“怎么突然下雨了啊?”孟歡連忙往蓬戶下跑,順手將擱船頭的螃蟹、蓮藕端進蓬下,踩得船艙一搖一晃,他嚇出了一腦門的熱汗,眸子清亮,望向藺泊舟喉頭呼出溫?zé)岬臍庀ⅰ?/p>
腳步戛然停下——孟歡望見了湖面朦朧的煙雨,籠罩著山川河流,清淡溫婉,風(fēng)景美到讓他呼吸微微一窒。
“下雨了?!碧A泊舟將油紙傘傾到他頭上。
他倆肩并著肩,負手站立。
“那就一起,看看雨?!?/p>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