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吧！”宮惟微笑道，“仙門各家未來幾年出生的嬰兒，都是當(dāng)初在升仙臺下戰(zhàn)死的子弟，而且生來自帶功德，對修行是有幫助的?！?/p>

他怡然呼了口氣，仿佛終于完成了某個重大的責(zé)任︰“此間因果終于閉環(huán)啦！”

玄門百家之所以會一心修建通天大道，歸根結(jié)底是源于對飛升的渴求，以及受了鬼太子的蠱惑。如果不是因為他們阻攔宮惟，宮惟也不會在最后關(guān)頭被迫殺上升仙臺，那些年輕子弟也不會命喪他手；此間因果太復(fù)雜，遠遠不能用誰對誰錯來一言蔽之。

宮惟是可以撒手不管的，但他仍然盡心盡力，把每個戰(zhàn)死的魂魄都投回了本家。

尉遲銳回頭望向謁金門方向，似乎有點開心，少頃道︰“他們給你修了個東西?！?/p>

宮惟沒聽清楚︰“什么？”

長孫澄風(fēng)一手扶額，無奈道︰“鏡仙為人間殫精竭慮，玄門百家莫不感激，因此在請教東天上神的意見之后，為您起了一座神廟，萬望勿嫌粗陋。”

宮惟愕然回頭看向徐霜策︰“神廟？！”

徐霜策伸手掩住了宮惟驚異的眼楮，聲音中帶著不明顯的波瀾，像是一絲笑意︰“跟我來?！?/p>

一行人御劍直下升仙臺，半刻鐘后，宮惟終于得以睜開眼楮，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了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地方原刑懲院舊址。

刑懲院是應(yīng)愷在蝶死夢生中建立起來的，宮惟曾經(jīng)在那里生活過好幾年，也有過很多快樂的回憶。但在現(xiàn)世中，刑懲院從頭到尾都不曾存在過，因此這里一直都是依山傍水的平坦空地。

現(xiàn)在這片空地上竟然建起了一座精巧華麗的神廟，正門牌匾上題著三個金戈鐵鉤的大字，宮惟一眼就認出了那筆跡，是徐霜策寫的

天道觀。

這道觀三進三出，通體一色白玉青金，燦爛猶如云端瓊林，在漫天星子映照下仿佛仙境。宮惟不自覺微微張開了嘴，半晌一把抓住徐霜策的手，聲音都不太穩(wěn)了︰

“給我的？”

在此之前長孫澄風(fēng)曾經(jīng)代表仙門各家，來打探過宮惟對于建廟立觀的看法，但被宮惟百般推辭掉了。他當(dāng)時的說法是︰“世人求神拜佛，多是心有所求，但我是不會因為有人拿貢品來拜我，就去滿足他所求之事的。善惡獎懲自有因果，久而久之世人便會發(fā)現(xiàn)求我完全沒用，長此以往，我的香火再鼎盛也會消失，我的宮觀再華麗也會被廢棄；因此不如從一開始就不要立觀，還是省下銀子來造橋鋪路、施藥施粥吧！”

當(dāng)時宮惟確實打心底里是這么想的，所以他以為自己說出這番話后，玄門百家便會將立觀之事擱置。

誰知尉遲銳他們還是建起了一座天道觀，而且還在原來刑懲院的地址上！

“徐霜策說天道無相，因此里面沒立神像，也沒放供人跪拜的蒲團?！蔽具t銳懷中抱劍，站在天道觀門口，坦誠地道︰“而且建在這山上，根本不會有人來拜你，隔壁東天上神廟那三間泥瓦房的香火鼎盛多了，都是去求財?shù)?。?/p>

徐霜策淡淡地瞟了他一眼，尉遲銳立馬閉上了嘴。

“……這得花多少錢啊，拿去做善事多好呀?！睂m惟對周圍一切都充耳不聞，嘴上仍然不住推辭，行動卻非常誠實地推開了道觀大門，眼底竭力掩飾著興奮的光︰“仙盟各處百廢待興，還有好多散修門派……這柱子上刻的是小狐貍紋么？”

徐霜策從容道︰“是。狐通福音，取吉祥之意。”

宮惟難耐的喜悅噴薄而出︰“我有神廟啦?。　?/p>

宮惟腳不點地沖進道觀正殿，瞬間就消失了。

長孫澄風(fēng)笑起來。尉遲銳也搖搖頭，雖然不理解這喜悅從何而來，但內(nèi)心也不由癢癢地好奇，抬腳便想進去看看︰“這里建好后我還沒來過……”

下一刻不奈何橫在了他身前。

只見徐霜策一擺手，那動作非常輕描淡寫，從容道︰“你倆可以走了。”

說著他頭也不回地跨過門檻，尾隨宮惟而去。

原地的尉遲銳︰“……”

長孫澄風(fēng)︰“……”

徐霜策一路穿過長長的白玉石徑，來到正殿門前，恰好看到宮惟從后殿奔回來，迎面差點撞上，被徐霜策一把按住。

“徐白徐白，”宮惟眼中熠熠生光，高興之情溢于言表︰“我有神廟啦！”

徐霜策凝視著他，薄唇帶著一絲笑紋，點了點頭。

宮惟雙手都被徐霜策拉著，按捺不住眼底的神采，少頃突然想起什么，向正門方向望去︰“咦，長生跟澄風(fēng)呢？”徐霜策道︰“我讓他們走了?！?/p>

宮惟奇道︰“還沒請他倆進來看看呢，怎么就走了？”

徐霜策說︰“我看就行了。”

宮惟其實也想跟徐白單獨待著，但嘴上仍然要虛情假意地客氣一句︰“那多不好意思啊，畢竟他倆主持修觀，花了那么多精力和銀兩……”

徐霜策穩(wěn)穩(wěn)地回答︰“無妨。錢是我出的?！?/p>

宮惟頓時一怔，隨即爆發(fā)出大笑。

“徐白啊徐白，”宮惟搖晃著滄陽山財神，忍俊不禁道︰“是你告訴長生他們要給我修天道觀的，是嗎？這正殿的布置也是你讓他們這么做的，對不對？”

天道觀里沒有蒲團，沒有神龕，沒有任何能讓人跪拜的地方。大殿正中原本該是神像，此刻卻空空如也，只立著一面巨大的水銀鏡。

世間善惡，自有循環(huán)。不論誰非要來跪拜天道，最終也只能跪拜鏡中真實的自己。

徐霜策沒有直接回答，但挑起一邊眉角，那意思是尉遲小兒懂什么，這事除了我還有誰？

宮惟強忍笑意問︰“可我都說不要建廟立觀了，你怎么知道我心里其實是喜歡的？”

徐霜策還未開口，窗外遠處“砰”地一聲，煙火再次沖上夜空，光彩映在東天上神俊美挺拔的側(cè)臉上，映出了他眼底一絲無法掩藏的情意。

“我知道你心里所有未曾出口的話，”徐霜策凝視著宮惟，平靜地道。

子夜過半，正舉行大典的褪婀再度燃放起焰火。

絢麗的尾焰沖上夜空，地炸開，映得星海一片燦爛。

白玉砌成的天道觀被映照得流光溢彩，山崖最高處，風(fēng)揚起宮惟的袍袖與長發(fā)，皎潔的側(cè)臉在輝映中剔透生光，突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指向前方天際︰“徐白，那不是血河車嗎？”

只見徐霜策不知何時把帝江、畢方、滅蒙、蠱雕放了出來，這次沒有拉著長車，四頭神禽繞著岱山盤旋，華麗尾翼流動著盛大焰火，引得褪婀方向無數(shù)修士跑出來，驚呼贊嘆不絕于耳。

徐霜策在宮惟身側(cè)并肩而立，嗯了一聲︰“給你看的?！?/p>

宮惟向來毫不吝嗇自己的肯定︰“火樹銀花，寶龍餃燭，十分好看！”

仿佛聽懂了他的夸贊，四頭神禽同時長鳴起來，聲聲鳴叫清越云霄。

宮惟笑吟吟望著遠處爭相觀看的修士們，突然問︰“徐白?！?/p>

“嗯？”

“世人這么想要為我立觀，是因為他們?nèi)缃穸枷矚g我了，對嗎？”

宮惟身上仍然有著一些鏡子的習(xí)性，喜歡好看的事物，喜歡周圍花團錦簇，喜歡照見人心中愛與善意的一面。徐霜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牽起他的手，用力握在掌心，片刻后冷冷道︰“他們有點太喜歡你了。”

宮惟朗聲大笑起來，淹沒在下一輪盛開的焰火中。

“我也喜歡他們！”他提高聲音道，“曲獬說這世上只有人會恩將仇報，但也只有人會飲水思源；只有人會殺戮同類，但也只有人會為彼此犧牲；世間最惡的是人，最大的善意也來自于人！”

徐霜策不答言，緊握著他的手。

“我喜歡這世間?！睙熁ㄏ㈤_去，宮惟望著遠方的萬家燈火，出了會兒神，緩緩道︰“我還很小的時候，照見人心里有什么情緒，便會反射出什么情緒；照見仇恨便反射出憎惡，照見善意便反射出欣喜。后來我長大了，終于有一天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除了反射之外，我內(nèi)心也會迸發(fā)出完全屬于自己的、強烈到不可抑制的感情。”

“因為那一天，我遇到了你?！?/p>

宮惟扭頭看著徐霜策，微笑著說︰“鏡子把相同的喜歡反射給世上萬物，但宮惟卻把獨一無二的愛給了徐白。”

神禽在煙花中穿梭，無數(shù)光點灑向大地，映在了徐霜策溫柔的眼底，良久他伸出手，把宮惟緊緊扣在自己懷里。

親吻那一刻糾纏的氣息，被裹挾在風(fēng)中遠去，沖上遙遠的天際。

“我一直都愛著你……”

“因為你是我生命中擁有的一切，是我唯一的神跡，九千年如一?！?/p>

一輪明月懸掛在九天，人間清明祥和，瑞氣千條。

不奈何劍如流星般掠過高空，拖著長長的氣勁奔向天界。浩瀚云霄上，宮惟清亮含笑的聲音也漸漸遠去︰“徐白，等回天界后我可以搬到東天神殿住嗎？”

“可以?！?/p>

“那我能明天就搬嗎？”

“不行?！?/p>

“為什么！”

“今晚立刻搬?！?/p>

“為什么今晚就要立刻搬？會不會太趕了？徐白，徐白你為什么不回答我呀？”

……

兩道依偎的身影消失在天門后，清風(fēng)從云端掠向世間。

迢迢銀漢，金風(fēng)玉露，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

天道觀屹立在岱山之巔，山下燈火如海，于千家萬戶上空暈染出一片溫暖的暈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