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惟︰“呔!挑三揀四!”
尉遲驍突然站住腳步,高大身影堵在客棧走廊上,一瞥周圍沒人,才正色道︰“有件事我還沒來得及問你?!?/p>
“什么?”
“臨江王府外與那鬼修正面相抗時,你是怎么控制‘肅青’的?”
宮惟裝糊涂︰“什么肅青?”
“一門二尊三宗四圣,名門世家年輕一代的子弟當中,論戰(zhàn)力我忝居前三,我之下是徐宗主的外門大弟子溫修陽,溫修陽之下便是孟云飛。云飛的‘肅青’劍雖然不如他舜弦古琴之威,但也是這天下有名號的仙劍之一。你一個剛筑基的小魅妖,是怎么把肅青劍從他手里奪來的?”
尉遲驍比宮惟起碼高一個頭,劍眉濃密,目若寒星,微蹙眉頭直直盯著他。
“……”
宮惟沉默片刻,閉上眼楮說︰“你看錯了?!?/p>
尉遲驍皺眉道︰“你背地里到底有什么古怪?我不可能看——”
他話音戛然而止,只見宮惟睜開眼,右眼珠赫然殷紅如血!
“你看錯了,”宮惟柔聲道。
聲、光、意識都被迅速抽離,尉遲驍像突然跌進了沒有盡頭的深淵,下墜讓他大腦空白,唯有無邊無際的狂風從耳邊掠過,宮惟那張微笑的、秀美的面孔在頭頂越來越遠,直到一發(fā)無聲的巨響——
!
尉遲驍猝然趔趄,被宮惟單手一把扶住︰“公子?你怎么了?”
眼前仍然是客棧走廊,時值晚膳時分,小二跑堂聲從樓下傳來,咫尺之際是宮惟關(guān)切的目光,雙眼黑白分明。
尉遲驍神智微微恍惚,似乎剛才突然丟了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沒發(fā)生;他已經(jīng)渾然忘記臨江王府門口發(fā)生過的事,下意識用力閉了閉眼楮,再睜開時只見宮惟微笑起來,少年風流輕裘緩帶,那面容渾然不似凡間能有。
他戲謔道︰“公子,你小心呀。”
尉遲驍猛地心擂如鼓,猝然掙扎退后半步,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他急促道,“你干什么靠那么近!”
兩人距離一下被拉開了,宮惟也不介意,無辜地負起手︰“扶你呀。”
他行止時袍袖間飄出若有若無的芬芳,像照進世間的第一縷春曉。但尉遲驍不確定那是不是自己的錯覺,只能下意識強迫自己撇開目光,倉促一揮手︰“我回屋了,你趕緊回去歇著吧?!?/p>
宮惟笑瞇瞇應(yīng)了聲。
尉遲驍?shù)纛^就走,走兩步又想起來什么,回頭刻意盯著地面,聲色俱厲地道︰“——不想死就別去招惹徐宗主了!”
宮惟︰“哎,知道了!”
話音未落就見尉遲驍一個箭步?jīng)_回房,仿佛逃跑似地,砰一聲重重關(guān)上了門。
“?”宮惟聳聳肩︰“奇怪?!?/p>
?
總算打發(fā)了尉遲少俠,宮惟口干舌燥全身都疼,揉著后脖頸回到自己屋,首先就噸噸噸灌了一大杯水,然后才倒在榻上,長長地舒了口氣。
尉遲驍當初來時便拒絕了留宿在臨江王府或當?shù)匦尴砷T派的提議,花錢包下了一家位置僻靜的客棧。此舉可謂明智,至少能避開當?shù)匦¢T派、小散修絡(luò)繹不絕的造訪和套近乎,房門一關(guān)便落得個清靜,什么喧雜都聽不見。
宮惟望著客棧天花板,已經(jīng)把奇怪的尉遲家大公子拋到了九霄云外,腦子里轉(zhuǎn)著無數(shù)雜念,一會兒想那十六年來一片空白的詭異生死簿,一會兒想當年徐霜策是如何一劍蕩平鬼垣十二府的,一會兒又琢磨誰會頂著他的名義拿著他的劍四處殺人……亂七八糟想了半天,終于漸漸平靜下來,不可抑制地冒出一個念頭︰
我騙過徐霜策嗎?
可二十年前是他自己要進千度鏡界的,幻境里發(fā)生的事,怎么能叫騙呢?
宮惟打心底里覺得冤屈,在床上翻了個身,心想他最開始見到徐霜策的時候,這個人脾氣明明還很好,并沒有后來那么冷酷無情。他剛被應(yīng)愷從滄陽山桃林中撿回去那陣子,不知何故徐霜策經(jīng)常來仙盟褪婀隹??次做客稁自受囬撃【书悸氀始?zhí)舜奏嵭一次活櫷了以捬小咤U鷗娑br /
那應(yīng)該是他們之間相處最融洽的幾年。
然而好景不長,后來他漸漸長大了,身上諸多“殊異非人”的表現(xiàn)并沒有隨著時間推移而漸漸淡化,反而越發(fā)突兀明顯。他仍舊喜歡吃花,喜歡模仿身邊人的行為,妖異的血紅右瞳總時不時出現(xiàn);徐霜策似乎敏銳地感覺到了什么,對他的態(tài)度漸漸冷淡疏遠起來,很多細微的裂痕也隨之悄然浮出了水面。
但宮惟沒有放在心上。
宮惟從小脾氣奇好無比,對自己見到的每一個人都充滿了好奇、友善和寬容,仿佛這世間沒有任何事能讓他真正生氣。他對徐霜策尤其親昵,雖然一直不明白自己得罪徐宗主的點在哪,但從不因為對方的冷淡而產(chǎn)生不滿,最多只感覺疑惑。
——直到后來那次意外發(fā)生。
宮惟因故遭人刺殺,應(yīng)愷震怒之余,決定一鎩各世家不正之風,于是傳令天下成立大刑懲院,任命宮惟為刑懲院長。
那個時候?qū)m惟心智根本沒長成,能管好自己都不錯了,更遑論去管別人家子弟。因此應(yīng)愷的本意是親自監(jiān)管刑懲院,但讓宮惟跟著自己學習各種事務(wù),這樣他以后與各大名門子弟接觸時,至少有個讓人不敢得罪的身份,不至于吃暗虧。
想法本身是好的,只是沒料到,這個決定遭到了徐宗主從未有過的堅決反對。
那天徐霜策駕臨仙盟,在褪婀胗思?業(yè)惱礎(chǔ)8漲曬└咤誦伺芾湊倚燜呦妝?;字不聺G蚜餃說惱刺碩淅錚ㄐ燜吣切┐永疵揮械彼嫠黨隼垂摹沈巳說鬧鼗啊br /
宮惟平生第一次生氣了。
那是他跟徐霜策之間第一次刀兵相見的沖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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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沖突來得快去得也快,因為一向強硬的徐宗主罕見地退讓了——他一言不發(fā)拂袖而去,甚至都沒還手。
也幸虧他沒還手,矛盾沒有從一開始就立刻發(fā)展到針鋒相對的地步。
在隨后的數(shù)年間,滄陽宗與宮惟摩擦不斷,各種不愉快頻頻被激發(fā),應(yīng)愷再怎么居中調(diào)節(jié)都沒用,徐霜策跟宮惟兩人不和的事最終鬧得人人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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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沒有千度鏡界的話,也許這種大矛盾沒有、小摩擦不斷的狀態(tài)會一直持續(xù)下去,日后那個讓他倆從此不共戴天的契機也不會出現(xiàn)。
但可惜,徐宗主命中合該有此一劫。
二十年前,徐霜策修為突破大乘境中期,必須進入千度鏡界幻世中去破障,才能更進一層到大乘境后期。
全天下只有宮惟一人能完全控制千度鏡界這座上古神器,因此應(yīng)愷也沒辦法,只得千叮囑萬囑咐,嚴令宮惟全程護送,不得有失︰
“……滄陽宗主命中多殺障,不除殺障恐難飛升,反之又恐傷及無辜性命……千度鏡界幻境強到極致時,能令人投胎轉(zhuǎn)世、生老病死,幻世百年光陰不過現(xiàn)實彈指瞬間。因此你讓滄陽宗主進幻世后,投生成將門虎子或一代梟雄,待戰(zhàn)場殺敵過萬,自可功德圓滿,屆時便能殺障盡除地回到現(xiàn)世中來……”
徐霜策命中多殺障不是什么秘密,有人說如果不是因為這一點,他早就已經(jīng)得道飛升去了。
修仙者要成大道,必須破掉命中的各種障——有人是情障,有人是心障,最難渡的是殺障。命帶殺障的修仙者大多實力強橫,但自古以來得到好下場的很少,因為大多數(shù)都在殺障降臨時走火入魔,有夫妻相殘的,有屠戮師門的,還有的長期心態(tài)扭曲,慢慢淪為了七情六欲滅絕的魔頭。
徐霜策為了壓制殺障,從少時便修無情道,他天資冠絕于世,百年內(nèi)便升到了大乘境。但如果不想辦法徹底解決殺障,他就永遠無法飛升,更可怕的是修為越高破障越難,如果他走火入魔大開殺戒,那么怕是有上千上萬人要橫遭非命。
應(yīng)愷當然不能讓他在現(xiàn)世中大開殺戒,只能送進千度鏡界,在幻境的引導(dǎo)和保護下發(fā)泄掉他心中那恐怖的殺欲。
“我確實解決了他的殺障呀?!睂m惟枕著自己的手,迷迷糊糊地想︰“我跟著他在幻境里勞心勞力跑前跑后,結(jié)果他一回到現(xiàn)世,就抄著不奈何對我喊打喊殺,還叫我償命——怎么就變成我的錯了?”
他打了個哈欠,不知不覺合上眼皮,意識漸漸黑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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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睡得極不安穩(wěn),恍惚間似乎做了很多夢,都是些零碎片段。他看見戰(zhàn)場烽煙血色漫天,層層疊疊的死尸堆積成小山,一個銀鎧白甲的年輕將軍蜷縮在戰(zhàn)壕下,一手緊緊捂住雙眼,鮮血正不斷從掌心順手臂蜿蜒而下,肩膀因為痛苦而顫栗著。
宮惟在滿地血肉中小心踮著腳,走到這將軍面前,彎下腰端詳半晌,碰了碰對方捂在眼前的筋骨凸出的手指,感覺很有意思,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
那將軍警惕地向后一仰︰“什么人?”
風沙裹挾鐵銹和血腥,向遠方混沌的天際掠去,除此之外靜默無聲。
“……”良久后將軍干涸開裂的嘴唇勉強動了動,沙啞道︰“你是……這里的鬼魂嗎?”
轉(zhuǎn)眼間青山綠水,炊煙裊裊,農(nóng)家小院雞犬相聞。井上繩索嘎吱嘎吱地轉(zhuǎn)動,吊出滿滿一桶水,宮惟潑潑灑灑地抬出來,只剩下了半桶。他隨手撕了塊布帛,沾上水輕輕擦拭將軍光裸的胸膛,縱橫交錯的血肉迅速將半桶水都染成了淺紅。
他也不計較,把水潑了,要再去挑,手腕卻突然人扣住。
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是面前這個蒙住眼楮的男子,從右手腕上解下一只金環(huán),然后摸索著扣在了他左臂手肘以上的位置。
那金環(huán)造型非常罕見,是三道波浪形螺旋首尾相連,呈不規(guī)則環(huán)狀,上面雕刻著密密麻麻復(fù)雜精巧的符咒篆字。
“——我記事起就佩戴它,已經(jīng)忘記了是從哪里來的。”男子聲音非常低,但醇厚好聽,說︰“謝謝你救我一命?!?/p>
宮惟歪頭看著他,又看看手臂上的金環(huán),似乎感覺非常新奇,半晌眉眼彎彎地一笑。
時光帶著畫面再變,他好像在睡夢中沉沉浮浮,看見斗轉(zhuǎn)星移、變故陡生,又看見紅柱高照、血光乍現(xiàn)。
最終震塌幻世的是一道磅礡劍光,如烈焰穿透寒夜,閃電破開迷霧,森寒劍鋒瞬至眼前;徐宗主雷霆震怒的面孔出現(xiàn)在劍光后,每個字都滿含殺意︰
“你敢殺我妻子,今日就讓你償命,宮惟——?。 ?/p>
宮惟猛地睜眼,冷汗涔涔,濕透重衣。
窗外天光大亮,赫然已是第二天晌午。
篤篤篤,屋外傳來叩門聲,一道清朗溫和的聲音響起︰“向小公子?你還好嗎?”
是孟云飛。
“……”宮惟有瞬間不知今夕何夕,呆呆坐了片刻,直到孟云飛連喚幾聲不應(yīng),拍門聲急促起來,他才如夢初醒︰“沒事,我……”
呼地一聲門響,孟云飛已臉色鐵青地破門而入,迎面撞見宮惟好端端坐在床上,緊繃的神情這才遽然松弛下來︰“冒犯了!我還以為——”
還好他把“以為你橫遭不測了”這幾個字硬咽了回去。
宮惟僅著雪白中衣,一頭烏發(fā)亂糟糟地,抱著被子一臉迷茫望著他。孟云飛不由臉有點熱,咳了聲問︰“向小公子沒事吧,難道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