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糯有那么一絲不好意思,連忙揉眼,伸手戳他的大椎穴。
“那老師,我們回家吧?”
岳芪洋嘆了口氣,轉身,抓起她的手,離開。
原來岳老把他們叫回去是為了今晚的拜師儀式。
他們下車時,正好撞見從旁邊一輛車上下來的岳歸洋。
他正在通話中,聽起來像是熟人拜托他加號。他應和的聲音還算清亮,但整個人看起來也是身心俱疲,有些萎靡不振。不過見了他們相扣的手,一楞,隨后自顧自笑得像朵花。
黎糯隨著岳芪洋的腳步向主樓走去,五步一回頭地看著車庫旁行為怪異的人。
“當歸他……沒什么事吧?”她悄悄問他。
“沒事,職業(yè)病。”他答得輕描淡寫。
“額?”
“也分兩類,一類抑郁型?!敝钢缸约?,又指指岳歸洋:“一類躁狂型。”
“……”
她覺得這男人把自己的本性隱藏得過分好。她一直以為私底下的他是個單純的書呆子,原來還是個會講冷笑話的書呆子。
岳老本沒有答應學校為他建立名老中醫(yī)工作室的請求,因為他有三名優(yōu)秀的醫(yī)生孫輩,且長孫已有了繼承岳家名號的資格,那些祖?zhèn)髅胤讲蝗苯影嗳恕?/p>
或許由于畢竟年紀大了,眼看著與自己同期闖蕩江湖的朋友相繼離世,又無法容忍中醫(yī)貌似繁盛、實則蕭條的現(xiàn)況,終于松了口。
中醫(yī)最講究的就是流派和師承。這一松口,等于岳老默許了把岳氏內(nèi)科十幾代來半數(shù)的精華貢獻給社會。
滬上中醫(yī)系統(tǒng)至今保留著跪紅毯磕頭拜師的禮節(jié),無關陋習非陋習,純粹代表學生對大師的景仰。
中醫(yī)學會已辦過一場聲勢浩大的,今晚這場是私人性質(zhì)的,猶如從前,吃過這頓飯磕過這個頭徒兒就融入進師門一般。
他們回到家時,儀式已成。岳老和眾位同行及新徒弟在隨意聊著家常。
“?。 崩枧春鋈惠p聲叫了起來。
他狐疑地朝她手所指著的方向望去,哦,是個同事。
新徒弟見到他們,也笑著款款走來,稱呼道:“岳主任,好久不見。”
“還有,這位中午剛見過的實習同學?!?/p>
她一滴汗,扯開笑容:“李老師好。”
來者微微一笑,右側一個梨渦若隱若現(xiàn)。
黎糯感嘆,難怪他號稱一附院三塊門面之一,果然是個和樊師倫相似類型的美男子,集美貌和智慧于一身的男子。
但是一經(jīng)細看,會發(fā)現(xiàn)他的身形與相貌年齡并不相符:背微駝,手一直撐在腰間。
李務儻與岳芪洋和岳歸洋都相熟,雖然他們皆不知情,關于他為何“一把年紀”了還要學中醫(yī)。
“我可不想被鉛衣壓壞了腰。”他半開玩笑地解釋道。
導管室,繼手術室之后又一個不分白晝黑夜的地方。作為一附院八大支柱科室中僅次于胸心外科的心內(nèi)科,他們上上下下幾乎每天都過著穿著幾十斤重的鉛衣從早八站到晚十的日子,還不包括急診的。
“學弟,你的腰肌勞損和腰突癥怎么樣了?”岳歸洋問。
“自然是越來越重,站得時間長得上局封。”他嘆了口氣,道:“比起不知何時會突然上不了臺,還是努力努力再考張中醫(yī)執(zhí)業(yè)醫(yī)師證好了,當歸你是明智的。”
李主任終敵不過積勞成疾,在C大系統(tǒng)升上副高后,跳槽去了一所二甲。
“不考慮轉行?”當歸同樣也嘆了口氣。
“想,”他苦笑,說:“不過閉上眼睛,腦子里閃過的竟然都是,啊,明天要做幾個EPS(電生理),要做幾個旋磨術,急診收多少PCI(經(jīng)皮冠狀動脈介入治療),走廊里床放不下了還得往哪兒加……雖然病人只記得他們送了多少紅包,一個支架得自付多少錢,沒人會說我們一句好話。人就是賤,醫(yī)生就是人間至賤?!?/p>
一席話,似說到了在場所有同行的心坎里,全體安靜。
黎糯參合不進他們的話題,默默聽著,盯著茶杯,差點流淚。
她只是區(qū)區(qū)一個實習生就被折磨成這樣,想想幾乎沒時間睡覺得岳芪洋,再看看三十五歲早生華發(fā)的岳歸洋,還有賠進了半生健康的李務儻,這個群體,不堪重負。
他們聊到很晚才紛紛離去,不過都不是回家,有的回醫(yī)院,有的回實驗室,有的繼續(xù)碼文章。
黎糯和岳芪洋今晚住在岳家花園,她得應付周考,不得不裹了條被子邊發(fā)汗邊看書。身后的他依舊沉浸在搞科研的狀態(tài)。
“為什么爺爺會收李老師作學生?”她不解,岳老怎么收了個西醫(yī)系統(tǒng)的醫(yī)生當徒弟。
“救命恩人之一。”
猛然地,她才想起,那雙漂亮的眼睛,不就是爺爺心梗時給他做PCI的那個年輕醫(yī)生么……
忽然他的手機震動,看完來信,哼了一聲。
“你沒認出他,他倒是認出你了?!彼f。
“額,是嗎……”
她去看那條短信。
黃芪兄:岳老師生病時一直陪夜的小姑娘看來你追到手了嘛,不錯啊,說明書還沒念傻。交流不多,但我確定是個可愛溫暖的女生,又是同行,希望你好好珍惜。雖然她說她心目中我才是一附院最帥的帶教嘿嘿嘿……
岳芪洋神情復雜地瞟了她一眼,她裝傻呵呵直笑。
只消這一眼,功同大劑麻黃湯,辛溫解表,大力發(fā)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