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決在陳泊橋腰間扣鎖的動作快得離奇,像有人在后面不斷推著催促他似的。
“只能這樣了,將就吧?!闭聸Q把兩人扣好了,兀自對陳泊橋說。
說罷,他瞥了一眼窗外,陳泊橋也隨他望出去,恰好見到一座不大的峽谷,在墨綠色的群山之間割出一道淺色縫隙。
陳泊橋站在章決身前,他們先是保持了一小段距離,隔了不多時,手臂又被章決握住了。
章決拽著陳泊橋,從后面環(huán)住他。章決的襯衫很薄,腰也很薄,身體的熱度透過布料貼在陳泊橋的手心,讓一個正直動作變得不夠正直。
陳泊橋盡自己所能地保持禮貌的距離,不過兩人的身體幾乎沒有縫隙地緊貼著,他還是不免聞到了章決身上的非常私人的資訊素氣味。
清淡的麝香夾雜著苦杏味,不算是很有攻擊性的味道,也不會讓陳泊橋覺得不適,但對Omega們來說,章決或許的確缺乏吸引力。
Alpha在發(fā)育期分化后身高抽長,肌肉肉眼可見地變得發(fā)達,資訊素氣味四散,與異性互相吸引。
陳泊橋和章決共同的母校為了防止青春期的異性學生被資訊素過多影響,會在學生分化后重新分派住所和校區(qū)。大部分omega學生的家長為了保護孩子,還會選擇在孩子分化后轉入omega專校。憑借稀薄的印象,陳泊橋覺得章決應該屬于分化前后變化應不大的那一種。
事實上,陳泊橋已經(jīng)記不起裴述所說的章決對他表白是在章決分化之前還是之后。陳泊橋拒絕過的人太多,記得太牢容易造成尷尬,也不禮貌,他便從不費心記。按常理判斷,如果確有其事,應該是在之前。
陳泊橋正走神時,直升機艙門打開了,外頭的風隆隆地刮進來,刮得人手臉都疼。
“我要跳了?!闭聸Q說,他冰冷的指尖按了一下陳泊橋的手背,又立刻松開。
陳泊橋下意識往后看了一眼,只看見章決有些泛紅的耳根,因為章決很白,潮紅便格外明顯。
不過陳泊橋還來不及深想,就被章決帶著跳了下去。
低空跳傘的自由落體時間很短,章決很快就調(diào)整好了姿勢,拉開了傘,自峽谷半空往下飄。
峽谷底部大多是湍急的水流,細看才能發(fā)現(xiàn)一塊狹長的平地。
水流聲和風聲包裹著他們,陳泊橋挨著章決的肩膀,看平地離他們越來越近,章決肩背的肌肉很僵硬,不知是因為全神貫注,還是因為緊張。
不多時,兩人落到了平地上,脫掉了跳傘裝備。
平地的底部有一個小山洞,洞口站著一個棕色皮膚的青年,青年穿著厚厚的棉襖,縮著頭搓手,一副等了很久的樣子。
他見到章決和陳泊橋,嘴里說著“先生,您很準時”,眼睛卻緊緊盯著陳泊橋。
章決點點頭,平淡地問青年:“能走嗎?”
“可以,我剛查過監(jiān)控,”青年說罷,突然轉向陳泊橋,對他說,“大校,你放心,最近我們生意冷清,人都跑市過冬里去了,今天這條路就我一個人看著,你跟我過去絕對安全,不會有第四個人知道你從哪兒過的?!?/p>
說罷,他打開了探照手電筒,領著他們鉆進山洞。
沿昏暗潮濕的山洞走一小段路,他們到達了通往泰獨立國的密道入口。
入口開關位于頭頂上方的鐘乳石旁,青年左右轉了幾下,腳側的一扇門緩緩打開。
青年用嘴叼住燈,沿著架子先爬了下去。
陳泊橋沒有立刻跟過去,他看著施工粗糙但實用的門,轉過頭問章決:“非法越境的偷渡團伙?”
“嗯,”章決瞥了他一眼,替青年解釋,“他是你的支持者?!?/p>
陳泊橋笑了笑,沒有表態(tài)。他走到門邊,腳踩上架子,緩緩地向下爬。
這條用于非法越境的密道挖了有些年頭了,土壁上掛了一些充電式的節(jié)能壁燈,大部分燈都亮著微弱的光芒,也有幾盞沒電了,還沒來得及換。
二十五年前,現(xiàn)總統(tǒng)趙琨全力支持的亞聯(lián)盟的衛(wèi)星導航計劃開始部署,斥資億萬,共發(fā)射二十九顆衛(wèi)星,迄今已運作十年余,號稱覆蓋全球,毫發(fā)無遺,卻連一條使用多年的密道都無法發(fā)現(xiàn)。
陳泊橋踏著崎嶇不平的路面,沉默著跟著青年疾步前行。
兩個多小時后,他們見到了泰獨立國的星光。
VI.
“您好,機主現(xiàn)在不便接聽你的來電,請在本段語音結束后,留下您的資訊?!?/p>
“我見過小伯父了,也和他聊過了,章決,你有沒有良心??!又利用我。
“不過算了,只要關于τ促分化劑那一部分是真的,我就勉強原諒你吧。
“我父親剛剛到家。他告訴我,亞聯(lián)邦和周邊幾個建交獨立國的交涉結束了,大規(guī)模的聯(lián)合搜索已經(jīng)展開。
“希望你和那個人已經(jīng)到泰獨立國了,那里安全一些,我明天還是會去曼谷。
“晚安?!?/p>
VII.
泰獨立國的邊防不如亞聯(lián)盟密集,夜空則比亞聯(lián)盟深邃許多,星星很亮,月亮泛著柔光,懸在夜幕西邊。
草木與潮濕土壤的芬芳,沿著陳泊橋的腳踝徐徐而上,四散在夜晚的霧氣中。
和青年道別后,章決帶陳泊橋走出了通道所在的小樹林,左繞右繞下了山,走進了一個小而破舊的社會停車場,最后停在一臺舊皮卡邊,從車底摸出了用膠帶粘著的鑰匙,打開車門,發(fā)動汽車,一路往山下駛去。
蜿蜒曲折的盤山公路有些年頭了,邊防補給卡車常常從這里經(jīng)過,將路面壓出許多大小不一的坑,行車稍一走神就來不及避開。
章決專心致志地開車,把米色棉麻襯衫的袖子捋到肘間,露出蒼白而修長的小臂。
車內(nèi)有一股暖氣蒸起的舊皮革香,混著刺鼻的柴油味,給陳泊橋一種不明緣由的安心。
突然間,章決放在杯座里的軍用通訊器開始震動。章決接起來,一言不發(fā)地聽對方說話,間或簡短回復幾個“嗯”,直到掛斷前,他才說了整場通話中最長的一句:“好,按原定計劃行事。”
把通訊器扔回杯座,章決又悶頭往前開。車窗關不嚴實,四周靜得能聽見車胎碾過石粒的聲音。
快到山下的時候,陳泊橋實在太無聊了,剛把手伸向廣播旋鈕,卻聽章決開口道:“你餓不餓?”
陳泊橋愣了一下,還沒回答,章決又說:“再開二十分鐘就到鎮(zhèn)上了,想吃什么?”
“有什么?”陳泊橋問。
章決像背過好幾遍似的,沒有停頓地報了不少種菜讓陳泊橋挑,又說:“你現(xiàn)在不方便露面,如果想吃考究一點的,等到了安全屋,我再出門給你買回來。”
陳泊橋想了想,挑了簡單的三明治,又對章決說了謝謝。
章決沒有看陳泊橋,很快地說:“不必。”
陳泊橋溫和地笑了笑,重新抬手將廣播扭響了,車內(nèi)充斥了沒有訊號的雜音,陳泊橋調(diào)低音量,緩緩地轉著調(diào)臺的旋鈕,開始換臺。
他換掉了婉轉的泰語音樂臺,換掉了本地新聞,換掉訪談,最終停在國際新聞電臺。
女主播的英文很標準,但電臺信號不怎么樣,陳泊橋聽見音響里斷斷續(xù)續(xù)傳出“來自亞聯(lián)盟的突發(fā)新聞……罪犯陳泊橋……一起預謀的犯罪,共造成……嚴重……直接負責的……官員引咎辭職……股市……選民……”。
雖然不能聽得全貌,不過陳泊橋抓取關鍵字,也聽得津津有味。
只是他還未聽過癮,章決的左手就突然從方向盤上移了過來,抓住調(diào)臺旋鈕粗暴地往前轉,轉回了音樂臺。
之前正在播放歌曲正要接近尾聲,泰獨立國的知名女歌手的聲音往上揚,又凄凄哀哀地落下來。
陳泊橋看了章決一眼,章決的眉頭微皺著,也不知是在不高興什么。
“不喜歡聽新聞?”陳泊橋試探著問。
“太吵了?!闭聸Q說。
前方出現(xiàn)了朦朧而零星的燈光,他們接近了一片居住區(qū),章決口中的小鎮(zhèn)。
陳泊橋打起精神,坐直起身。
“今晚我們住這里,”在音樂電臺的低吟淺唱之中,章決輕聲開口,“確認資訊安全后,明早開車去曼谷,坐船出境?!?/p>
“你陪我去嗎?”陳泊橋問他。
“嗯,”章決點點頭,道,“我會帶你到北美境內(nèi),再轉到新獨立國,之后會有專人保護你的安全。”
“謝謝。”陳泊橋說。
章決頓了一下,才說:“不必。”他的眉頭舒展開了,比方才輕松不少,話也多了些:“安全屋里有一些簡易的變裝物品,得把你弄成假護照上的樣子。”
陳泊橋看著章決,說了“好”。
這一路,陳泊橋斷斷續(xù)續(xù)地回想著章決學生時的模樣,能想起的卻寥寥無幾。
若不是裴述有時提起,陳泊橋早忘記有這么個人了。
不過裴述對章決的形容,和章決本人給陳泊橋的感覺并不相同。
裴述說章決孤僻,冷淡,自作主張,不合群,陳泊橋卻覺得都還好,最多是話少。
或許是夜晚靜謐,或許因為情勢危急,陳泊橋也不再收斂情緒,他自上而下地審視著章決。
——手背骨節(jié)凸起,血管發(fā)青,嶙峋、瘦弱,絕不是正常健康alpha的體格,但從跳傘的表現(xiàn)看,又似乎比普通alpha更勇猛些。
如果沒有記錯,章決的父親是新獨立國的一名政治要人。而新獨立國和亞聯(lián)盟的邦交多年前就斷了,與北美關系密切。
陳泊橋不由得感到頭痛。
原本今天庭上的物證中,他與北美的通訊記錄確實是捏造的,然而章決今天來了這么一出,倒像是真的坐實了他的叛國罪。
不過事已至此,再說什么也遲了,唯有順水推舟,隨機應變。
只是……章決這個人……可以信任嗎?
他的動機是什么?會聽話嗎?
陳泊橋收回了神,低聲叫章決名字。
章決很快地輕聲回應:“怎么了?”
陳泊橋問:“你代表誰?”
章決沉默了幾秒,說:“不代表誰。”
陳泊橋看著章決的側面。
章決的唇角很平,眼睛直視前方,顯得倔強。過了小半分鐘,章決又開口說:“亞聯(lián)盟不配審判你?!?/p>
陳泊橋記得章決跟自己差不多大。二十八九歲的人了,說這么賭氣又理想主義的話,委實不大成熟。但陳泊橋還是被認真的章決逗笑了:“是么。”
章決依然凝重,他又告訴陳泊橋:“本來不打算這么早行動,但是上周總統(tǒng)府門口的示威游行過后,第五軍事監(jiān)獄突然換幾名獄警,其中有兩名都曾是總統(tǒng)父親的警衛(wèi)兵?!?/p>
陳泊橋面色一凜。
“你別擔心,”章決察覺到陳泊橋的變化,便安慰他道,“亞聯(lián)盟的手伸不到新獨立國?!?/p>
陳泊橋沉思著,沒有說話。
“不過……”章決話鋒一轉,緩緩道,“等到了新獨立國,你得幫我一個忙。”
陳泊橋看了章決一眼,問:“什么忙?”
“我想讓你開一把兆華能源的基因鎖?!?/p>
陳泊橋聽罷,微怔了怔。
兆華能源每一把基因鎖,都是集團的最高機密。陳兆言去世后,便只剩陳泊橋一個人能打得開。
知曉基因鎖的人并不多,章決又是從何得知?
陳泊橋想了想,謹慎地追問:“哪一把?”
“兆華能源的太空醫(yī)學艙原型機,我要拿一支十三年前被全數(shù)召回銷毀的藥劑,”章決說,“可以嗎?”
陳泊橋沒有馬上回答。
他看著車窗外,看掛著彩燈的歡迎立牌靠近他們,又被甩在后面,看章決把車駛進小鎮(zhèn)。陳泊橋用老舊的手搖把手將車窗降了下來,讓熱騰騰的夜風灌進車里。
遲遲得不到答復,章決似乎變得緊張,話也多了起來:“這支藥劑只是供我私人需求,如果不是實在找不到,我也不會找你幫忙。這次來我亞聯(lián)盟,我承諾了我父親,會讓你幫我開艙,他才冒著風險幫我這么多——”
在章決說出更多解釋之前,陳泊橋靠向章決,用右手搭住了章決的肩膀:“我知道了,你說的原型機在哪兒?”
陳泊橋感到手觸及的肩膀的肌肉緊繃著,又看見眼前屬于章決的淺色雙唇抿了抿,然后微微張開,自唇齒之間發(fā)出聲音:“我家?!?/p>
VIII.
“嗨我是艾嘉熙,我現(xiàn)在不便接聽你的來電,請在本段語音結束后,留下你的資訊?!?/p>
“嘉熙,聽到錄音給我回電,泰獨立國不好玩,馬上回家,別鬧脾氣?!?/p>
“嗨我是艾嘉熙,我現(xiàn)在不便接聽你的來電,請在本段語音結束后,留下你的資訊?!?/p>
“我回來跟你解釋,記得,回我電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