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則銘四下望瞭望,立在亭外,便再不上前,施禮道:“貴人娘娘?!?/p>
蔭蔭并不轉(zhuǎn)頭看他,只擡手揮了揮,那兩名宮娥奉命退開。
陳則銘心中更是忐忑,立定垂目不語。
蔭蔭把玩手中茶盞,低聲道:“我有沒有跟你說過,我小時候看那些戲文,總是奇怪為什么薄性的從來都是男人,癡情的卻總是女子……”
陳則銘心中一凜,已經(jīng)猜出她心中所想,一時間心如刀絞,卻不敢上前半步。
只聽蔭蔭似是自言自語:“后來,我總以為有些人是不同的……其實是我錯了,天下男人原來都一樣……”說完驟然笑了一聲,似是自嘲。
陳則銘靜了半晌,突然冷道:“娘娘已經(jīng)入宮,我能怎樣?”
蔭蔭似被激怒,猛然轉(zhuǎn)頭:“你確實不能怎樣,但我也沒想到你會這樣……”她盯著他看了半晌,從齒間輕輕吐出幾個字,“這樣懦弱!”
陳則銘緊緊閉嘴,默不出聲,指節(jié)因為握得太過用力而有些泛白。
蔭蔭見他如此更加失望,笑道:“你還口啊,以前我每句話你都要還口的,你從來不讓我……如今,如今不但對著皇上,就是對著我,你也變得這么軟弱了嗎?”
陳則銘看她失態(tài),沉默片刻,卻道:“娘娘想什么,那便是什么了!”話音未落,臉上一響,頭已經(jīng)不由側(cè)到了一邊,卻是蔭蔭踏上前來,猛地扇了他一巴掌。
蔭蔭收手,看著他臉上指痕,楞了片刻,眼圈突然紅了,卻倔強扭開頭,不讓他看到自己面上淚水。
陳則銘踏前一步,手忍不住要擡起來,怔了一會,卻收了手,憂傷看著她越發(fā)挺得筆直的背。如果不是他,誰知道這個時候的她其實是在流淚呢?
兩人這么立著,也不知過了多久。
他只知道蔭蔭再轉(zhuǎn)過頭來時,眼中淚水早已經(jīng)拭干。
兩人對視片刻,蔭蔭盯著他道,“入了宮……我不怨,將來一生寂寞我也認,我恨的是,為什么要讓我看到你這樣的一面……我那個少年英雄意氣風(fēng)發(fā)的表哥呢,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陳則銘無言以對。
她轉(zhuǎn)過身再不看他,垂眼癡了半晌,嘆息一聲,拂袖離去。
陳則銘立在原地,臉上指印火燒一樣的疼。
皇帝卻遲遲沒來。
陳則銘在值班房候了一天。到了晚上皇帝才另行召見。見了他,皇帝難得的興致高昂,特意從各地獻上的供品中,仔細挑了只玉獅子,親手賞給他,道愛卿候了朕一日,足見忠心,該賞。陳則銘磕頭稱謝。
回了府中,陳則銘回想告退前,皇帝面上奇特的笑容,心中暗道:“他這哪里是賞我忠心,分明是……賞賜我對蔭蔭的絕情?。?!”想到此真是忍不住要發(fā)狂,猛然伸手將那御賜玉獅拂開。
只聽一聲脆響,那玉獅落地,磕破了一個角。
陳則銘在暗中呆坐了半晌,那聲音在心頭回蕩不休,聽得他氣血翻涌,難以平靜。
適逢此時匈奴頻頻進犯,天顏震怒,欲派大軍前往。陳則銘上表請戰(zhàn),卻都如石沉大海。
這一日,楊粱叫了他到坊間喝酒,兩人微醺之余都談到這個事情。楊粱無意中道:“萬歲只怕不會譴你去邊境……”話未說完,覺察自己說漏了嘴,喝了口酒,不動聲色把話題扯了開來。
陳則銘怔一怔,心中不安起來,楊粱莫非是知道什么,手中酒杯不自禁停了下來。正怔忪間,突聞身后桌上有人道:“……以色侍君啊?!辈挥蓽喩硪欢叮U些連杯中酒也給倒了出來。
楊粱見他異樣,朝他身后看去,卻見幾人圍坐桌前,一人大笑:“那陳貴人聽說也不是什么絕色,我宮中那兄弟說姿色平常的很,拿出來頂多是個小家碧玉,以色侍君這四個字用的過了。”
見是說到蔭蔭,陳則銘側(cè)過耳,不禁分外用心起來,楊粱一杯接一杯的倒,一杯接一杯的喝,似是渾不在意。兩人都是默不作聲。
另一人界面道:“那就奇了,宮中佳麗何止萬千,萬歲爺怎么會突然寵愛這么個平常女子,難道是……難道是床上功夫太厲害……”幾人都驚變起來。陳則銘心中大怒,臉色猛然陰沉。
先前那人道:“這我可不知道了,又不能自己上去試試……,不過說到這個,我還聽我兄弟說過一個古怪的傳言……”說到此處,便把聲音壓小了不少,那幾人將頭湊近,圍做一團。陳則銘平息靜氣才聽了個大概。
那人道:“……聽說陳家公子也曾是皇帝床第之賓,以色侍君四個字用來指他妹子雖然不行,用來指陳公子卻是綽綽有余了?!睅兹穗m然不曾見過陳則銘,但陳府有位俊公子之事早是傳遍京都的,聽到此處,都不由恍然“哦”了一聲,面上都露出會意的委瑣笑容。正各自意淫間,一人突然“哎呀”一聲,捂著后腦勺叫了出來,另幾人都奇怪,“怎么了?”叫嚷那人道:“有什么刺了我一下!”
隔了片刻,又有人吃痛叫了一聲,也是被什么刺了,先前傳宮中秘聞的那人沉不住氣,跳起來大叫:“什么人在搗鬼,敢戲弄大爺們??!”
環(huán)視一周,酒客都莫名其妙看著他,靜了片刻,不見有人答話,只聽議論聲漸漸四起,眾人看那桌人的眼光便有些古怪和嘲弄。
小二此刻正聞聲趕來,那人面子上下不來,拿著小二撒氣道:“你們這里怎么有蟲子咬人!”小二大叫冤枉,說了幾句,居然吵了起來,小二道:“原來是吃霸王餐來了,也不看看地方再撒野!”那幾人都怒了,紛紛卷袖。
小二冷笑,“怕了你們不成!”說著一招手,上來幾個常駐店中的保鏢,人人都是虎背熊腰,一看便是練家子。那幾人傻了眼,左右權(quán)衡一下,只得慪氣交錢走人。走到門外,到底氣不過,返身又罵了幾句,幾名保鏢做勢要追,那幾人慌忙逃走。
店中酒客都是哄堂大笑。
楊粱正低頭抿酒,見狀也是莞爾,那是他撚了地上細砂,用指力彈出所至。他指力強勁,這一彈,雖然只是細砂,打在身上也猶如針刺般疼痛,對方不曾見識過這么高的武功,自然不明所以。
再擡眼,對面陳則銘卻對一切不聞不問,似是魂游天外地盯著桌上菜碟直發(fā)呆,臉色蒼白,神情頹敗。
楊粱低下目光,凝視他放在桌上握成拳的右手,血從拳縫中流了出來,想是之前用力過猛,捏破了酒杯。
那血一滴滴往下滴,順著桌面的縫隙,漸漸滲了下去。
如此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陳則銘突然起身,也不看他的臉,錯開目光道:“我身體不適,先告辭了。”說著拱了拱手,轉(zhuǎn)身離去。
楊粱看著他背影,突然出聲道:“……陳兄留步,有事相告?!?/p>
陳則銘立定,沉默了片刻,“……改日吧。”
楊粱出人意料的堅持,“你會想知道的。”
陳則銘轉(zhuǎn)過身,朝著他似是感激地笑了一笑,然后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