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了數(shù)十年貼刑官,知道抽在哪讓人疼,又不會讓人徹底起不來身。那一次薛恕后背被抽得血肉模糊,最后撐著一口氣沒暈,行了禮退出去后,才被人抬回去。
而薛恕為了不被人搶了差事,只休養(yǎng)了三日,便帶著傷繼續(xù)當值。
殷承玉又驚又怒,可無論是怒斥還是關(guān)懷,薛恕皆聽不見。
他背上的鞭痕一層疊一層,新傷疊著舊傷。人也越來越寡言陰鷙。為了重用,他什么臟事都能替覃良做,心腸越來越硬,辦事手段越來越狠辣。
殷承玉每日看著他,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他竟然已有了幾分九千歲后來的模樣。
野獸終于長全了鋒利爪牙,重入山林。
薛恕不再滿足于做覃良的走狗,他得知隆豐帝將要在冬月往丹犀圍場冬朔后,便開始謀劃著利用覃良的關(guān)系伴駕隨行。
覃良此人心胸狹隘疑心也重,他重用薛恕,又唯恐薛恕得勢之后反噬自身,雖順勢將他安排進了伴駕隨行的隊伍當中,卻只是個并不起眼的位置。
薛恕卻并不在意,他跟在伴駕的隊伍當中,耐心等待著時機。
這時候,他除了尚未穿上那一身代表榮寵的緋紅蟒袍,與九千歲已經(jīng)相差無幾。
殷承玉每每看著他,總不由恍惚片刻。
上一世他只知薛恕于微末,大約吃過不少苦,但那些血淋淋的過往都被薛恕有意無意地掩埋了,殷承玉偶然聽到只言詞組,并沒有太多的實感。
反而對他的陰晴不定和狠辣心性感觸更深。
但如今親眼看著他一步一步艱難走過,連地上的腳印都沾著淋漓鮮血,他方明白,他從未看明白過這個人。
這樣的境地,他若是心腸不硬,手段不狠,如何才能挺直了脊背走到他的面前?
他在這深宮的名利場里廝殺,手染血腥,俱是為了他。
丹犀冬時,薛恕于危機之時挺身而出,力斬猛虎,救下隆豐帝,終于入了帝王的眼。
只是付出的代價也相當慘烈。
他的傷勢太重,一度命懸一線,連太醫(yī)都搖頭不語,他卻又硬生生挺了過來。
殷承玉什么也做不了,只能陪在他身側(cè),緊握著他的手,一聲叫他的名字。
數(shù)日之后,他終于醒來,得了隆豐帝的召見。
自此,乘風雷直上。
而殷承玉的詭異狀態(tài)一直未曾解除,他對時間和外物的感知逐漸變得遲鈍混沌,只日日如游魂一般跟著薛恕,看著他玩弄人心權(quán)勢越來越熟稔,一步步登上高位,手掌大權(quán)。
就連一力提拔他的隆豐帝,對他亦是倚重又忌憚。
至隆豐二十三年初冬,薛恕終于說服隆豐帝往皇陵祭祖。
出發(fā)前一日,殷承玉看見他于屋中焦躁踱步,失了往日的沉穩(wěn)。大約是夙愿終于快要實現(xiàn),他難得露了幾分輕松之色,罕見叫人送了酒喝得微醺。
喝醉后的薛恕將平日的珍藏拿出來,一一品鑒把玩。
——都是他費盡心思收集來的、殷承玉過往所用之物。大到殷承玉的手跡,小到曾用過的硯臺,種類繁多而零碎,卻都被妥善收藏。
他靠墻坐著,手指輕輕撫過這些舊物,眉眼間陰霾散去,聲音輕而柔:“等殿下歸來,就可以完璧歸趙了。”可上一世的殷承玉至死都未曾見到這些舊物
。
他們的重逢,不如他預料中那般美好與開懷。
殷承玉半蹲在他面前,掌心附著他的側(cè)臉,指尖憐惜地輕撫他的眉峰,低低地嘆:“傻子。”*出發(fā)去皇陵那日,
殷承玉
也跟了去。
只是這回與之前那次不同,殷承玉無法再跟隨薛恕進入皇陵。
那無形的屏障再次將他隔開,殷承玉心中生出諸多無力,卻只能看和一切按照既定的軌跡上演。
上一世的他孤立無援,不甘報仇無望,只能傾盡所有孤注一擲拉攏薛恕。
那時候他的表情是什么樣的呢?不甘?決絕?還是忍辱負重?
而懷抱著一顆赤誠之心、滿心懷喜去見他的薛恕,當時又是什么樣的心情?
殷承玉已不得而知,但想必是有憤怒的吧。
所以他答應了他交易,有了一個錯誤的開始。
如果當初,如果當初…
殷承玉閉了閉眼,可惜沒有如果。
……
薛恕自皇陵回宮后,便開始著手布局迎他回朝。
他面上看起來與從前無異,但殷承玉瞧出了他壓抑的情緒。他再也沒有看過小心藏在衣柜深處那個裝滿舊物的箱子。
朝中關(guān)于迎廢太子回朝的阻力很大,但薛恕卻力排眾議,幾番周旋后設法拿到了隆豐帝的手諭,親自去皇陵迎殷承玉回朝。
只是他再也沒有像那一日一樣快活期待,眼底蒙著看不清的陰翳。
而這時殷承玉已無法再跟隨他。
——這些時日他越來越虛弱,大多時候都渾渾噩噩,難以保持清醒。
目送迎接廢太子的車駕遠去,殷承玉長嘆一聲,再次陷入了混亂之中。
殷承玉不知道自己沉睡了多久,迷迷糊糊恢復了些意識時,只覺得有一股力道拉扯他往某個方向而去,當他徹底睜開眼的一瞬間,看見熟悉的寢宮,還以為自己終于回到了現(xiàn)實,下意識喚了一聲“薛恕”。
坐在榻邊的薛恕挑起眉,垂眸看他,指尖輕佻地往他唇間探了探:“陛下醒了?”殷承玉剛醒來,神色還有些許茫然,就聽薛恕
俯身湊在他耳邊低聲道:“咱家都還未用上手段,陛下就暈了過去,也太不經(jīng)事了些?!币蟪杏癜櫭寂c他對視,終于意識到問題
。
目光下移,他瞧見身上松松垮垮的綛紫寢衣,以及那只不懷好意繞著他衣帶的手指。
久遠的記憶一點點回籠,殷承玉重新掌控了身體,坐起身來攏了攏衣襟,按住了那只帶有侵略意味的手,懶洋洋道:“總玩這些花樣,廠臣不嫌膩,朕都膩味了。”
薛恕眉頭一跳,神情驟然陰沉。
指尖不輕不重劃過他的手背,殷承玉勾起唇淺笑:“不如今日玩點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