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哪里?”
“回去?!?/p>
明?;屎笊熬幼〉暮閷m已經(jīng)完全荒廢了,干萬帝沒叫人去打理,也就沒人關(guān)心那個先后已經(jīng)敗落的宮殿。干萬帝搖搖頭說:“那里不干凈,不準去?!?/p>
明德小聲說:“不是皇宮里。”
“那是哪里?”
過了好一會兒,干萬帝以為明德已經(jīng)睡過去了,他正打算離開的時候,突而聽見一個幾不可聞的聲音說:“……皇陵。”
室內(nèi)悄然無聲,只聽見燭火輕微的劈啪作響。他說出那兩個字以后干萬帝愣了半晌,點點頭道:“好,我陪你一起去。”
他叫人來備車,又親手給明德挑了件厚厚的雪狐裘,自己換了件普通袍子,兩個人就帶著張闊和幾個服侍的宮人,趁著夜色出了宮。
明德并不是完全沒有去過明睿皇后陵的。他剛剛?cè)雽m的時候,畢竟是個孩子不知道害怕,受了這么大委屈就立刻暴跳起來,絕食、毆打?qū)m人、指著干萬帝的鼻子大哭大鬧,暴戾得就像一只嗚嗚嘶鳴的小獸。有一天晚上他把切肉用的小匕首藏在懷里,趁干萬帝不注意的時候要捅他,結(jié)果被皇帝一只手就差點擰斷了胳膊。
干萬帝三更半夜的把他從床上拎起來,面色陰沉的叫人備車去皇陵。守陵的人被一隊侍衛(wèi)拎著刀叫起來,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摸黑去開明?;屎罅?。明德被干萬帝一路扛著進了密室的門,里邊放著一口小小的金絲楠木棺槨,干萬帝叫人開了棺,指著里邊的一堆枯骨問:“知道這是什么嗎?”
墓里又黑又濕,明德那么小,魂都不全,嚇得一動不敢動,瑟縮著蜷成一團。干萬帝把他按在自己懷里強迫他抬頭去看,一邊看一邊在他耳邊低聲道:“這是你的棺槨,里邊這些骨頭是明?;屎笊梆B(yǎng)的貓。要是你再跟我擰著來,我就把你放到里邊去?!?/p>
干萬帝說說就算了,才落到自己手里的心肝寶貝,哪舍得要打要殺的。但是明德當了真,驚嚇刺激受得不小,全存在了心里,回去后就大病了一場。
他好像做了一個漫長而荒誕不經(jīng)的夢,夢里有一個男人站在山崖上,掐著他的脖子把他懸空在無底深淵之上。只要那個男人一松手,他就會毫無懸念的掉落下去;但是他所有的、全部的倚靠,也只是來自于那掐著他咽喉的大手上。
車里熏著鳳髓香,明德昏昏沉沉的趴在干萬帝懷里睡了一路,醒來的時候四周喧雜熱鬧,根本不是陰森寂靜的巨大皇陵。
張闊在車外恭恭敬敬的彎下腰:“兩位主子,咱們到了?!?/p>
干萬帝一手摟著明德一手掀開車簾一躍而下。明德多少年沒有逛過街的人,向四周一看就被吸引住了:這是長安夜市的入口,不遠的睢陽河邊上很多人在放燈,煙花爭相輝映著耀亮了天際。人流熙熙攘攘的走過擺滿小吃、雜耍、玩意兒攤子的街道,喧鬧得連正月里的寒風都被熏熱了。
“你也悶著這么久了,出來逛逛也好?;钪娜藙e總是緬懷過去,還是珍惜眼前吧?!?/p>
明德沒有說話,干萬帝也不管他有沒有聽,拉著他就往夜市里走。
明德長得漂亮,穿一件華貴柔軟的雪狐裘,一點尖尖的下巴在雪白的長毛上如雪如玉,就像是個被父親領(lǐng)出來散步的貴家小公子一般,引得很多經(jīng)過的大姑娘小媳婦們都紅著臉掩著嘴不斷的回頭望。干萬帝也不惱,微笑著低頭盯著他:“她們看你呢?!?/p>
明德臉色一紅,低著頭小聲說:“煩死了?!?/p>
這個年紀的少年青澀和驕傲,全都掩飾不住的掛在了臉上。
干萬帝哈哈笑著,一把把他抱起來,不顧懷里這孩子的掙扎,大步走進了一家裁衣坊。店里的小伙計知機得很,立刻跑過來問:“這位客官要看點什么?”
干萬帝原本只是隨便一走的,剛想退出去,就看見明德盯著店里滿滿當當?shù)臇|西和人,看得眼珠子都不會轉(zhuǎn)了一般。干萬帝看著好笑,回頭對張闊道:“你看這小東西傻的?!?/p>
張闊謙卑的俯下身:“回主子的話,小公子正是最愛玩的時候,偶爾從家出來一趟,流連忘返也是正常的。”
干萬帝點點頭,捏捏明德的臉,問小伙計:“有沒有這個時候在南方,適合我兒子這個年紀穿的料子?”
明德聽見南方這兩個字,眼底隱約有了些光彩,但是又生生的強忍著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抿緊了嘴唇炯炯有神的盯著小伙計。
小伙計很機靈的立刻道:“有有有!客官隨我來。這是我們店新進的繪金織云料,又保暖又透氣,顏色也亮,不是我夸口,整個長安城的衣料店鋪只有我們店里有……這個是麒麟黑金,客官知道這有多難得嗎?蜀地的織女三年才得一匹,那個進價啊,都是按寸來算的,直接給的黃金……”
他剛想說個高點的價錢來讓顧客還價,誰知道干萬帝只看了看,說:“照他的樣子裁幾身吧?!?/p>
小伙計一愣,心說這小年夜晚上竟然來了肥羊,真是新年開門的好運氣!于是連忙問:“裁幾身呢?”
干萬帝心不在焉的道:“看你們大師傅會做幾種樣子就裁幾身吧?!?/p>
張闊咳了一聲,低聲道:“主子,小公子他未必愿意穿……”
他說的倒是不錯,明德在吃穿方面很是挑剔,一件舊衣服可以穿好幾年都不準換,給他新的卻又挑揀,一會兒這不好一會兒那不好,極其的難伺候。
干萬帝淡淡的道:“這有什么,隨他高興罷了。”
小伙計忙不迭的招呼人來裁尺寸,又滿臉堆笑的溜須拍馬:“這位爺一看就是疼孩子的!小公子這么俊,一看就是個福相……”
干萬帝板著明德的下巴打量了一會兒:“他真的是福相?……未必吧,一臉尖酸刻薄?!?/p>
明德一把打開干萬帝的手,悻悻然的轉(zhuǎn)到一邊,然后果然聽到那個男人的笑聲:“啊,生氣了?”
江南,煙花三月,二十四橋,有關(guān)于那個地方的美好溫暖的一切都在心里漸漸清晰起來。原本只是一個深深藏在心里當作寶貝一樣貯存著的夢想,如今卻奇跡般的,有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了。
就像是一個幻想得到玩具的孩子,明明知道得不到,卻還是從小心翼翼的幻想中品嘗到了無限幸福和樂趣;如今有一天,突然有人告訴他,只要他乖、聽話、溫順忍耐,他就有可能會把幻想變?yōu)楝F(xiàn)實。
店里的伙計們都跑過來幫忙,小伙計從人堆里擠出來,對明德滿臉堆笑的問:“這位小公子,小的幫你量量尺寸可好?”
明德點點頭,猶豫的伸開手。突而干萬帝一把抓住他摟了過去,對小伙計笑道:“別量了,就我手臂這么長?!?/p>
“真的不用量?但是客官,成衣做出來萬一……”
張闊尖細的打斷了:“這位小哥,我們家主子知道小公子的尺寸,你就快裁罷。”
小伙計忙不迭的點頭跑開了,一邊跑還心里一邊羨慕的想,真是父子情深哪,腰圍肩寬,當父親的比兒子還清楚吶。
有一句話好像是說這個的,小伙計識兩個字,也聽掌柜的對娘子搖頭晃腦的說過,挺符合這種情況。叫什么話來著?小伙計拼命的撓著頭,只記得“何須問短長,妾身君抱慣”……
——托買吳陵束,何需問短長。
妾身君抱慣,尺寸細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