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老君眉進去看診,明德正洗完澡,用大大的織金軟巾包裹住身體,赤 裸著雙腳踏在地毯上,慢慢的往榻上走。老君眉道一聲得罪,便急忙低下頭不去看,只是一瞥之間,好像看到明德整個后背上從肩胛到后腰有個什么刺青一樣的東西,恍惚之間看不真切,卻像是個……鳳凰的形狀。
老君眉突而想起十八年前接生下來的那個嬰兒,頓時陡然變色。這時只聽明德淡淡的聲音傳過來:“太醫(yī)大人,您看見什么了?”
老君眉猛地抬眼看他眉眼,仔細打量之下,更為肯定,悚然道:“明……明睿皇后!”
他歷經(jīng)三朝,后宮佳麗眾多,無一可超明睿皇后者。那個印象在他腦海里是如此深刻,以至于只是當(dāng)年接生時匆匆一瞥,就再也難以忘記了。
明德聲音一輕,慢條斯理的道:“太醫(yī)大人還記得家母,真是讓人感懷不已啊?!?/p>
老君眉只覺得眼前一花,再看見時就只見明德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來到近前,一只手抬在半空中,手背上青筋暴起,細瘦修長的手指凌厲如勾,已經(jīng)逼近了眼前。
老君眉手一松,醫(yī)藥箱砰然墜地,他緊緊闔上眼,心里只道:完了,完了。誰知風(fēng)聲到眼前就猛地一停,半晌都沒了動靜。老君眉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睜開眼,只見明德微微的笑道:“……太醫(yī)大人多慮了?!?/p>
他額角有根青筋劇烈的挑了挑,老君眉知道那是他克制殺念的表示。明德深吸了一口氣,退回了榻邊,低聲道:“太醫(yī)大人,用藥吧?!?/p>
他內(nèi)里很虛,必須用針灸配合藥物調(diào)養(yǎng)。老君眉拿著長針,手卻有點微微的顫抖。正猶疑間只聽明德淡淡的問:“您老想什么呢?”
老君眉手一抖,明德眼都沒睜,又說:“——我不是皇上的種,您老放心。”
他把話說得這么明白,老君眉反而更加心驚肉跳?;始业氖轮赖迷缴僭胶?,當(dāng)年明?;屎笠话笭砍侗姸?,他能抽身賦閑實屬不易;沒想到十八年后,竟然遇上了當(dāng)時接生下來的嬰兒!
老君眉知道這時候出聲就是一個死,于是強壓著驚懼,慢慢的為明德針灸。明德倚在榻邊,身上痕跡還沒有消退,半長的頭發(fā)散在肩膀上,黑白分明、肌膚清透,意態(tài)之間惑人難言,竟然讓老君眉恍然間有一種當(dāng)年為明?;屎罂丛\的錯覺。
明德淡淡地說:“你不要怕,你就當(dāng)作什么都不知道,不然要殺你的就不是我,而是皇上了。”
老君眉慌忙俯身:“多、多謝公子提點。”
這時門被輕輕敲了兩下,張闊在外邊低聲道:“明德公子好多了么?皇上叫咱家來送些東西。”
他卑躬屈膝的進來,揮揮手招來身后跟著的一隊宮人,每個手里都捧著一個描金三鑲烏銀的小捧盤。張闊拿著個拂塵,一樣一樣的指點過去:“這是皇上賜的雪蓮生肌膏……這是梨花露……這是玫瑰霜……這是喝的茯苓膏,怕公子喝酸梅湯,那個是內(nèi)斂的東西,身體不好喝了會激出病來,這個就好得多了……這個是南越國前些日子進貢的子母珠,這個是玩的金玉寶蓮圖……還有,皇上說了,這里太暗了,叫把火燭換成照明的夜明珠,公子看這樣的可合心意?”
張闊一使眼色,一個宮人垂首遞上一顆樣珠。只見那夜明珠足有龍眼大小,晶瑩剔透,熠熠生光,這樣的僅僅一對就已經(jīng)很難得,何況干萬帝說的是把整個寢殿都換成這樣的照明?
張闊一邊哈著腰一邊注意看明德的臉色,只覺得這小貴人一點喜怒也沒有,就這么淡淡的,看不出什么情緒。過了半晌,明德向那個宮人揚了揚下巴,說:“拿來給我。”
張闊陡然松了口氣。
到底是個孩子。這樣的年齡,哪里有什么深仇大恨,順著毛多哄哄也就完了,沒有什么過不去的事。
宮人忙地上小捧盤。明德拿起那顆夜明珠,在指尖靜靜的看了一會兒,然后一使力,把那珠子直接碾成了粉末。
宮人腿一軟跪了下去:“……公子饒命!”
明德猛地打翻了小捧盤:“都給我滾!”
張闊跪倒在地:“公子饒奴才們一條賤命!”
明德霍然起身,張闊幾步膝行過去擋在他身前,聲嘶力竭的道:“陛下有旨!明德公子若是不滿那樣?xùn)|西,就直接把進貢那東西的宮人推出去砍了!奴才們雖是命賤,但是也求公子垂憐!”
他身后宮人一排跪下,拼命在地上磕頭:“公子饒命!”“求公子饒命!”“求公子垂憐!……”
明德氣得全身發(fā)抖,想說什么又說不出來,愣了一會兒,身體一軟便倒了下去。張闊和老君眉一步上前去扶住他,連拖帶扶的把他房放在榻邊,慌忙給他按人中。
明德倒氣倒了一會兒,慢慢的喘過來,冷笑著盯著張闊說:“好……你好!”
張闊垂手在一邊伺候,一邊使眼色命人都退出去,一邊道:“公子這說的是什么話?!?/p>
他親自動手沖了杯茯苓膏,只用小銀勺舀了一點沖進溫水里,出來就香甜異常,放在水晶杯子里恭恭敬敬的送到榻邊小茶幾上去,才低聲問:“公子和皇上慪什么氣呢?他畢竟是皇上,有一萬種方法來讓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您干什么跟自己過不去呢?”
張闊滿臉帶著笑,那笑雖然很恭順,卻讓人心里非常的不舒服。明德默不作聲的看了他一會兒,突而微笑了起來,問:“張公公?!?/p>
張闊俯身道:“奴才在。”
“你在皇上身邊伺候多少年了?”
“回公子的話,三十五年了?!?/p>
“皇上很信任你?”
張闊忙要跪下:“主子的心思奴才不敢說。”
明德一動不動,看著他跪,跪下了才慢慢的笑著問:“聽說皇上對身邊的人并不很厚待,但是從來不責(zé)罰你,是不是這樣?”
張闊道:“不過是皇上體恤的一點意思罷了?!?/p>
他一抬眼,就看見明德微微的笑著看著自己,那笑意里說不出的秾艷又說不出的狠辣,只那一點點的意蘊,就讓人心下狂震。
明德就這么笑著問:“——那么,要是我和你二人單獨在這里,我出了什么事,那皇上會怎么想你呢?”
張闊悚然一驚,這時候就看見明德身體一震,唇邊緩緩的流下一線血線來!
張闊倉促起身,拂塵咣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他踉蹌著跑出寢殿的大門,聲音都尖細得變了調(diào):“——來人!來人!宣、宣太醫(y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