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宮中留膳
丁恍想起自己女兒在這深宮中,一時也見不到出頭之日,不由得愣了一會兒。就在這一愣神的工夫,后邊突而只聽一個聲音,淡淡的問:“誰在堂屋里呢?”
丁恍覺得那聲音有點耳熟,愣了愣,就聽見張闊殷切的道:“皇上一會兒往這邊來了,小貴人回內(nèi)室歇著吧,外邊冷。待奴才打聽過了堂屋里什么人,再回來知會您一聲就是了。”
那碧玉水簾里環(huán)佩叮當(dāng)作響,仿佛是一條游走的小溪一般流動著去了,又轉(zhuǎn)回來。那腳步和呼吸都仿佛攝人心魄,一開始只見一只素白細巧的手挑起碧玉的串珠,流蘇仿佛流水一般退去,接著一個人偏過頭往這里看一眼,棉白的衣袍中間在腰上一勒,腰帶松松的垂下來,披灑在厚厚的、柔軟的地毯上,輕得好像一場稍微一動就會被驚醒的夢境。
丁恍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蛘哒f,他知道自己這兩天會再次見到這個人,但是不論他設(shè)想過多少次讓人難堪的、憤怒的、棘手的見面,也斷然不會比眼下見面這種方式來得更讓人無法做出反應(yīng)來。
那個曾經(jīng)讓他恨之入骨的、此時應(yīng)該在城外大營里等待覲見的、嘴巴狠毒而出身卑微的上官明德,怎么會出現(xiàn)在干萬帝的寢宮里,松散而慵懶的裹在睡覺剛剛醒來穿的白袍里,就好像他才是這里真正的主人一樣?
其實如果換成其他人的話,丁恍很快就會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一回事。哪怕再荒唐再淫穢,他都不是不能接受的?;始衣铮瑲v朝歷代被隱藏在皇家威嚴中的荒唐事還少了么?皇上喜歡個把漂亮的小男孩,也是很正常的事。莫說皇上了,就是普通朝臣家里養(yǎng)個姣童伶人,也是很常見的。
……但是如果換成是上官明德!
丁恍一下子就愣住了。倒是上官明德很快反應(yīng)過來,挑起哪一點熟悉的、帶著冷淡和嘲諷的笑意,畢恭畢敬的問:“丁大人好哇?”
丁恍退去了半步:“你?你怎么……”
明德往椅子上一坐,撐著下巴,盯著丁恍:“又是何方水患了?丁大人此次前來,是為何方百姓為民請命?。俊?/p>
他坐下的樣子極為松散,懶洋洋的就像是一只剛睡醒的小貓。頭發(fā)在腦后隨便一束,披散下來的在肩窩里打著圈兒繞在雪白的棉袍上,眼梢微微上挑著,說不出的嬌貴和刺人。
丁恍怒道:“老臣是奉皇上之命,前來清幀殿恭候圣駕的!”
明德長長的哦了一聲,笑容滿面的問:“——那林將軍呢?”
電光火石之間,林冰突然弄懂了這個長久以來一直困擾著他的問題。
為什么自從上官明德來了之后,漢北大營的軍餉物資就再也沒有拖延過?
為什么明明是自己的功勞,卻被一道圣旨硬生生的移到了別人的頭上?
為什么干萬帝對自己“朕心甚悅”,欣然以天下兵馬軍糧作為重重的獎賞?
“朕將人交給你,你把人完好無缺的交還回來”……原來那一場拖延到淮水之上的平叛內(nèi)戰(zhàn),竟然不僅僅平了東陽王晉源,關(guān)鍵的是為一個籍籍無名的京城名門小公子創(chuàng)造了足以夸耀的軍功!
而完美配合了這場戲的自己,在干萬帝的心里堪稱最大的功臣!
剎那間林冰心里掠去了一個想法,可能即使這場戰(zhàn)爭輸了,只要自己能保證上官明德的安全,那其他一切問題也都不能算是問題了吧?這一年來從頭到尾的一切,都不過是拿江山來戲美人的一場奢豪的華宴罷了!
明德還是笑意盈盈的看著林冰,托著下巴,手指骨關(guān)節(jié)就像玉雕成的一樣,細巧得仿佛放在手心里一攥就壞了。那樣嬌弱而放縱,和那個孤身轉(zhuǎn)戰(zhàn)三千里的素白銀鎧的少年將軍,幾乎不像是同一個人。
如果是幾年前熱血沖腦的時候,也許林冰會憤怒、會跳腳,會當(dāng)場翻臉。但是現(xiàn)在一切都不同了,他已經(jīng)在邊疆苦寒之地熬了這么長時間,世態(tài)人情都看透了,早就知道怎么做人了。
他慢慢的開了口:“……末將……末將奉旨在此,不知皇上有何吩咐。路上遇見丁大人,便一起來了。”
這話其實說的很巧妙。人人都知道上官明德和丁恍不和,林冰這話,等于是和一起來的丁恍劃清了界限。
想當(dāng)然耳,一個是外臣,雖然看上去榮寵無邊,但是榮華富貴也都是皇上一念之間生殺予奪的,整個家族性命都掌握在皇上的手里。一個卻是實打?qū)嵉恼磉吶?,連張闊都殷勤伺候著不能怠慢的人物,看誰不順眼了枕邊吹個風(fēng)撒個嬌,誰親誰疏,一目了然。
明德點點頭:“這樣啊。但是皇上沒來,臨近午膳了,兩位大人等著也是等著,不如先吃了飯吧?!?/p>
丁恍一驚,隨即正氣浩然的道:“未經(jīng)皇上恩準(zhǔn),老臣怎敢在皇宮中留膳!這樣不敬我朝列祖列宗的行為,老夫是做不出來的!”
明德卻完全不以為意的勸他:“丁大人何必,就算是當(dāng)朝天子,也沒有看著臣子挨餓的道理。再說皇上一貫寬仁,丁大人這樣子倒像是皇上薄待你了一樣,說出去真難聽!”說著滿面笑容的跳下高高的樟香木椅,一邊招呼張闊去傳膳,一邊等在門口,看宮人列隊進來了,便親自去擺開桌椅布菜。
丁恍大大的后退半步,一臉肅然的偏過頭:“上官大人是什么意思!歷來后宮中留外臣進膳的不是沒有,但是司禮監(jiān)都會詳細記下是哪一宮嬪妃、宴請的又是哪一位外臣,事先事后還都要經(jīng)過皇上的允許。上官大人如此留膳,將來司禮監(jiān)記載的時候,是記到那位嬪妃的頭上去呢?”
話音剛落的時候恰巧明德從張闊手里接過一個湯碗,足有半寸厚的青花瓷,剛到明德手上,張闊眼睜睜的就看見裂了細細的裂縫。
明德手背上青筋暴起又平復(fù),轉(zhuǎn)頭去卻是溫溫的笑意:“丁大人說笑了。后宮嬪妃宴請外臣是有避諱的,但是眼下清幀殿,皇上親口說過不屬后宮地界,在這個宮里我代皇上留兩位大人一個午膳又怎么了?難道丁大人認為我天朝皇家,連留臣子吃頓飯的錢都沒有了么!”
丁恍那口氣憋在嗓子里,就再也說不出來什么了。
人家都明說了,我這是代皇上留你們兩個的!明德敢在清幀殿里當(dāng)著眾人的面這么說,那就說明他真的是有那個資格這么做的。再推辭下去,估計給臉色的就不是上官明德,而是干萬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