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云南標(biāo)配的米線,紅油上飄著蔥花,一夜未眠的身體受不了一點油星子,只禮貌性地吃了兩口就放下了筷子。
老傅問他︰“睡得怎么樣?晚上是不是還是比較冷?做攝助就是很多體力活,不睡好吃好可不行?!?/p>
商陸點點頭,“睡得很好?!毖氏伦詈笠豢诘鞍祝肓讼?,乖乖對客棧管家招手︰“……再來一份?!?/p>
……攝影機加三腳架能有五六七八十斤,快趕上一姑娘了。
老傅笑得不住拍他肩膀,又指著對座一個圓肚子的光頭中年︰“這是我們掌機,蔡司老師?!?/p>
“蔡老師?!?/p>
蔡司點點頭,有點頤指氣使的勁兒。老傅雖然是前輩,但攝助在片場向來是透明人,何況他還是就是干雜活兒的小助,多半也就是來開開眼界見見世面。
吃完早飯就干體力活,搬完攝影機搬腳架,搬完腳架搬軌道,搬完軌道搬只果箱??聨Z披著大衣進片場,剛好看他扛著箱子,沉默寡言悶聲不語的樣子,忍不住笑了出來。
開拍前彩排,攝助要站位標(biāo)記對焦,調(diào)水平調(diào)景別,蔡司站旁邊盯活兒,跟柯嶼寒暄︰“柯老師那短片的畫面真漂亮?!?/p>
商陸盯著顯示器,纖長有力的手指轉(zhuǎn)動光圈環(huán),頭都沒抬。
柯嶼在劇組不端著,雖然向來不主動聊天,但并不冰冷,知道蔡司在拍馬屁,當(dāng)事人又在一旁,他饒有興致地瞥商陸一眼,只看到他掩在劉海后專注垂斂的眉眼,嘴里順著問一句︰“是嗎?”
“是!審美構(gòu)圖都絕了!質(zhì)感忒好!”蔡司嘖嘖稱贊。
“只是手機拍的?!笨聨Z跟著鏡頭走位,姿態(tài)放松地閑聊。
蔡司對商陸“哎”一聲,“你看過柯老師獲獎的那片子嗎?”
商陸沒回,而是對柯嶼說︰“請稍等——柯老師,麻煩你后退兩步,我標(biāo)對焦?!崩^而才回答蔡司︰“看過?!?/p>
“學(xué)著點吧年輕人,像我做了五年小助才升大助,又做了三年才碰攝影機,到掌機位子五年了,都未必能拍出那種畫面?!?/p>
商陸盯著取景框中的景深和對焦點,淡淡道︰“電影畫面是光影、空間和表演的化學(xué)反應(yīng),只是聽指導(dǎo)運鏡的話,鏡頭當(dāng)然是死的……”一抬頭,都給聽愣了,現(xiàn)場鴉雀無聲,老傅咳嗽一聲,蔡司臉都綠了。
柯嶼咬著煙低頭點煙,唇角抿起。
商陸︰“……老師說得對,我會好好學(xué)習(xí)的?!?/p>
蔡司憤怒一揮手,“拉屁倒吧,年紀(jì)不大口氣不小,趙國四十萬將士怎么亡的知道不?”
商陸換鏡頭,邊答︰“紙上談兵亡的。”
蔡司︰“哎!這就對咯!”
柯嶼笑得拿著煙的手都在抖。商陸無奈看他一眼,擦身而過的瞬間,一個說“傻子”,一個讓“別笑”。
柯嶼干脆咬著煙笑出了聲。
到六點十分,一切準(zhǔn)備就緒,還未日出,光線呈現(xiàn)出一種深藍色的靜謐,因為是夏天的戲份,柯嶼脫掉外套進入景中,只穿著T恤的身軀瘦削挺拔,在黎明中有一種脆弱的單薄感。
這是他的獨角戲,敲了門,菲姐沒應(yīng),他扭頭倚門緩緩坐下,精疲力竭的平靜,點起一根煙面對日出的方向。驕陽火輪般升起,噴薄出超霞,特寫緩緩?fù)粕?,對著飛仔的眼楮。他的眼楮倒映著霞彩,物理視覺上很亮,但眼神疲倦。
商陸跟在蔡司身邊,注意力卻全在柯嶼身上。
唐琢喊,“小島,是不是沒休息好?再來一條?!?/p>
柯嶼下意識地看向商陸。
商陸面無表情,昧的光線下,他的眼神晦暗深沉,令柯嶼捕捉不到。
心里莫名空了一瞬,像夢里從懸崖邊一腳踏空。
他沒什么情緒地點點頭,又笑了笑,對唐琢“嗯”了一聲。
像商陸說的,最差的樣子他都見過了……他只是,把最差的樣子明明白白地演到了他眼前而已,跟在屏幕上看沒有任何不同的。
繃緊的軀體下,一種狼狽不受控制地從縫隙中瘋狂生長。
一連NG了五次,朝陽越來越亮,色彩越來越淡,光越來越強,蔡司一遍遍推鏡頭,到后來不耐煩“嘖”一聲,只有商陸聽到。
唐琢沒別的話,看了眼時間,“還能試兩條,不行的話今晚上再琢磨琢磨,明天繼續(xù)?!?/p>
大冬天的誰不想多睡會兒,導(dǎo)演這話一出,燈光組攝影組化妝組臉色都不太好看。
盛果兒給柯嶼遞上熱水,每次一就抱著羽絨服匆匆忙忙跑上去給披上,手碰到胳膊,只覺得她老板渾身上下都給凍僵了。
熱水順著喉道滑下熨帖臟腑,柯嶼下意識地看向商陸。商陸的視線停留在取景框中,抱臂站著手抵唇沉吟,那樣子看上去不是給蔡司推軌道的助理,而是他領(lǐng)導(dǎo)。
蔡司嘟囔︰“他媽的見了鬼了,這水平波動比老子的股票還不穩(wěn)定?!?/p>
商陸沒理,仿佛沒聽到,半晌,他走向老傅。
“換畫面。”
老傅愣住,剛才聽商陸那話臉色已經(jīng)不太對,加上冷風(fēng)里拍了這一清早愣是一條沒過,已經(jīng)很不耐煩,沉著臉說︰“在片場好好看好好學(xué),這兒沒有你說話的份?!?/p>
“表演大于景框,演員高于分鏡。他狀態(tài)不對,機位架高二十公分換俯角,特寫換全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