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音也笑了:“好啊?!?/p>
他將她放下,挽著她的手,兩人一起進(jìn)了小樓。
小二雞還在不知疲倦地亂轉(zhuǎn)著,它腳邊倒下的小木頭人越來越多,雪地上的畫已經(jīng)濕透了,而躲在遠(yuǎn)處某陰影中的源小仲咬著手絹狠狠點了點頭,露出欣慰的眼神:大仲!你終于勇猛了一回!干得好!
他轉(zhuǎn)身飛奔向廚房,他要給他倆做一頓好吃的慶祝一下!
上回他割了老黿的肉,還殘忍地屠殺了兩只仙鶴,結(jié)果被源仲教訓(xùn)得再也不敢亂來,葷腥是不能指望了,說不定湖里的魚也是什么他不曉得的仙品,還是不碰為妙。
源小仲翻出幾根大白蘿卜,打了水洗干凈,正削著皮,忽見譚音慢慢從小樓里走出來了,奇怪,不是剛剛才進(jìn)去?大仲這么快就完事了?!鄙視!怪不得主人走得那么凄凄慘慘的模樣!咦?好像還在哭!
他急忙丟了白蘿卜,飛奔過去,大叫:“主人你怎么了?”
不對勁?。≈魅丝瓷先ズ懿粚?!他都叫得這么大聲了,她卻好像完全沒聽見——不,豈止是沒聽見,她看上去根本失魂落魄,整個人魂都不在身上的模樣。
源小仲猛然停下腳步,疑惑地朝小樓里張望,門開著,可看不見大仲的身影,回頭,譚音站在湖邊,低頭不知在想什么。
“主人……”
他慢慢走過去,這次譚音終于驚覺了,回頭朝他笑了笑:“被你發(fā)現(xiàn)了。”
源小仲聽這話有點不對,急道:“主人你、你怎么了?大仲不能人道……啊不對,大仲欺負(fù)你了嗎?”
譚音笑得清淡:“他睡著了,我用了點神力,他明天才能醒。不讓他睡著,我沒法離開?!?/p>
源小仲真正震驚了:“離開?!這是什么意思?!”
譚音沒有說話,她低頭看著戴著白色手套的雙手,看了很久。
“我找個地方把身體封起來,再借個凡人的身體回來?!彼葱≈侔矒岬男Γ拔視芸旎貋淼??!?/p>
源小仲忽然搖頭:“你說謊,我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不會回來了?!?/p>
譚音不由默然。
他難得用鄙夷的眼神看她:“連說謊都不會,我這個機(jī)關(guān)人都能看出來?!?/p>
譚音無話可說,只能訕訕地苦笑。
“你走了,大仲會瘋掉的。”源小仲罕見地用正經(jīng)口氣說話,“我可不要成天看他那個死樣子,再說了,你為什么要走?他對你不好嗎?還是因為你是高高在上的天神,覺得他配不上你索性長痛不如短痛……”
譚音無奈地打斷他的話:“源小仲,你懂的真多……但,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雖然是機(jī)關(guān)人,也別小看我!”源小仲哼了一聲,“不是我想的這樣,那是怎樣?”
他盯著譚音,期望看到她愧疚難過之類的神情,可她并沒有,她只是眼怔怔地望著遠(yuǎn)方不知名的地方,然后好幾顆眼淚從她眼眶里滾出來,她立即狠狠擦掉。
源小仲慌了,他縱然千伶百俐,卻依然只是個機(jī)關(guān)人,他不懂人心,此刻見到譚音流淚,他方才準(zhǔn)備的許多大道理都不知跑哪里去了,手足無措地在她旁邊杵著,衣服里亂翻半天也沒找到什么可以擦眼淚的東西。
“……到底怎么回事?。俊彼珕?,他真的不懂。
譚音也不懂,一切原本是很簡單的,她為了泰和的左手下界,因為不能擾亂命數(shù),所以她會陪著這只左手,直到源仲自然死去。
為何會流血?為何還要流淚?她曾以為在泰和身上已經(jīng)體會過一切,她暗暗戀慕,然后傷心躲避,可這些曾經(jīng)的痛楚卻抵不上她此刻的萬分之一。她愧疚,后悔……什么樣的負(fù)面情緒都有過,最后她還是回到源仲的身邊。
假如可以在一起一輩子,不告訴他一切的真相,他會很幸福,她也會很幸福,這樣多好。
她像懷揣惡意的竊賊,惡毒地欺騙他,欺騙自己,當(dāng)她發(fā)覺自己無法離開他的時候,她的人劫便開始了,這是報應(yīng)。
她當(dāng)然也可以像對源小仲說的那樣,找個地方將身體封在神水晶中,然后尋找一具合適的凡人軀體,就像剛開始那會兒,繼續(xù)自欺欺人地幸福著??墒琼n女的遭遇讓她明白,人劫來臨,神水晶封印身體根本毫無用處,她的自欺欺人只會加速自己的隕滅。
最好的做法是離開,放棄泰和的左手,為了自保,她應(yīng)當(dāng)回歸神界,在清冷的無雙殿,把所有至誠的心血繼續(xù)投入工匠制作中,一千年,兩千年,總有遺忘的時候,人劫興許可以安然度過。
可是,源仲怎么辦?他會怎樣等她?等到仙人壽命終結(jié)的那一天?還是等到韓女將他殺死,他明白真相后絕望的那一天?
她忘不了他夢里的那座高臺,稚嫩的少年握著她的手,又篤定,又傷心。他說:你喜歡我,你不愿說。
還有他滿身鮮血靠在自己肩頭,驕傲而且膽怯,撩她的頭發(fā),問:傻姑娘,你是不是喜歡我?
是的,是的,我喜歡你,源仲,我喜歡你,在不知不覺的時候,我愛你。
譚音扶著柳樹,慢慢蹲下去,哭得沒辦法再站起來。
她終于明白那種焚燒靈魂般的痛楚是什么,那是她的人劫,人劫在吞噬她的軀體,她不顧一切地扯開手套,眼睜睜看著一整只右手緩緩變成透明的光屑,她沒有辦法阻止,她只能絕望地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