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是隱藏人格,屬于加值服務(wù),要先儲點才看得到。”莊雪揚揚眉,首次露出比較符合那個人格的調(diào)侃表情。
喝完紅茶,陳海天改沖黑糖姜茶,窗外的行道樹在輕拂的寒風中搖晃,他們一口一口地喝著茶,閑話家常。聊著書展里的人潮,最近看的書和電影,音樂,貓。對話內(nèi)容完全符合初次見面的陌生人該有的分寸:聊了很多,卻避開所有的重點。
仿佛他們都默默同意回避那一塊,因為有些事不適合初次見面就談。
可是陳海天明白,和陌生人聊天的重點不是聊的內(nèi)容,而是聊天時的節(jié)奏和韻律感,只要節(jié)奏相同,即使是最乏味的交談或頻率有出入,都能引起共鳴。像翻開一本抓住注意力的書,會想一口氣把它看完,即使眼睛疲勞也無法停止。因為書已經(jīng)控制住一切。
偶爾有客人推門進來,帶進一些寒風,他起身招呼客人時,莊雪就安靜的看書展買來的書。梁美莉和雨天依然在后面看電視,小廚房里的燒鍋面已經(jīng)冰涼。
聊光所有不著邊際的話題后,他們開始聊天氣,天氣是最安全的防守線。莊雪說臺北比臺中冷,說臺北的春天潮、濕、長霉,說臺中下午四點時的涼爽空氣、傍晚六點降臨的夜色,還有想吃烤地瓜的心情。
莊雪那個時候變回從前那個說故事的沒有事,一字一句都說的陳海天心生向往。
“我只去過臺中三次?!标惡L煸谛睦镉嬎?,一次是環(huán)島路過,逛了逢甲夜市和美術(shù)館,一次專程去美術(shù)館看展覽,一次被梁美莉拖去見網(wǎng)友順便吃喝玩樂。他在臺北出生、長大、念書、工作,他始終不曾離開臺北到其他地方,事實上,他去東京的次數(shù)比去臺中多好幾倍。
“我住在縣市交界的地方,出門往右邊走五步就是臺中市,有空過來玩,我?guī)闳コ源竺娓??!鼻f雪說的很輕松,沒有半分遲疑。
陳海天感覺得到莊雪不是在說客套話或場面話,這個人真的會帶他去吃那個……什么羹?
“那是什么羹?”
“臺中才有的羹,面條做的,一小碗,”莊雪大約比出碗的大小,繼續(xù)說:“我周末都有空,不過你的咖啡館應該不是休周末吧?”
“主要是休周二。”還有看不順眼的日期也會休,例如每個月七號跟二十三號。陳海天把這一句話吞回去,他不想讓自己聽起來很任性,“你做什么的?”
“賣臭豆腐的?!鼻f雪說完突然笑出來,像是說了有趣的笑話。
“哪一種臭豆腐?”聽到莊雪是賣吃的,陳海天突然精神大振,眼里閃出光芒。
“油炸臭豆腐,外皮酥脆,內(nèi)里軟嫩,乃民間七大小吃之一……”莊雪用手指算了算,“鹽酥雞、鹵味、蚵仔面線、肉圓,嗯,之五好了,雖然之六的東山鴨頭可能會想咬我?!闭f完又笑了幾聲,衣服上的米老鼠跟著笑聲起伏。
“油炸臭豆腐?炸好配泡菜那種?是批來的還是自己做的?”有什么獨門秘方嗎?可以教一下嗎?陳海天把這兩個問題留在嘴里,初次見面就探別人的商業(yè)機密不太禮貌,但他腦里轉(zhuǎn)過好幾個念頭,小吃和中菜一直是他的死穴,他可以閉著眼睛做出意大利面,卻始終做不好糖醋里脊,連簡單的紅豆餅都被梁美莉嫌棄,要是能學會做臭豆腐……
“對,最簡單的那種臭豆腐,從我爺爺開始做到現(xiàn)在,五十多年,”莊雪看著陳海天,帶著笑容說,“做鹵水、泡豆腐、腌泡菜,全都自己來,只有豆腐是請人做的,很有趣的工作,雖然不像咖啡館這么有氣質(zhì)……”
“不對,不是這樣,”陳海天突然打斷莊雪的話,口氣十分嚴肅,“對我來說,咖啡跟甘蔗汁或青草汁一樣,是一種飲料,咖啡館就是個飲料店,氣質(zhì)什么的都只是那些人拿來妝點自己的……你知道的,就是那些人,”他看到莊雪點頭表示了解,才繼續(xù)說下去,“什么氣質(zhì)優(yōu)雅風格品味,所有加在咖啡上的形容詞都只是無聊的笑話。”
陳海天講完,拿起姜茶喝了幾口,才說:“嗯,我好像太嚴肅了?!?/p>
“不會,因為你真的喜歡咖啡,就像我喜歡臭豆腐?!鼻f雪拿起茶壺在陳海天的杯子斟滿姜茶后,才再度用認真的語氣開口,“每次我說我在賣臭豆腐,大家的表情就很好笑,我想是因為在他們心中,臭豆腐的社會地位比較低,不像西餐廚師或蛋糕師傅之類,加上我看起來應該是老師或上班族,他們心中的期待和現(xiàn)實落差太大,又不能失禮的表現(xiàn)出來,最后臉部表情就擠壓的很奇怪。”
莊雪又悶聲笑了幾聲,“所以我每次說我在賣臭豆腐,就會期待看到對方臉上跨丟鬼的表情,然后自己忍不住先笑出來,不過你這種反應我是第一次遇到?!?/p>
“因為你賣吃的,我賣喝的,都是做自己喜歡的工作?!比烁穹至窟h終于社會分量。陳海天在這方面受母親影像很深,在他心中,莊雪、叔叔、米其林五星級廚師都一樣,都是煮菜的,而他是賣飲料的。
只要他們認真對待自己選擇的工作,就該受到同等分量的尊重。
“對,這樣說起來,我們算是同行,不過我沒拿過咖啡配臭豆腐,”莊雪放下茶壺,盯著茶杯,似乎在想像兩者搭配起來的味道,“嗯,感覺上很怪?!?/p>
“拿鐵或卡布可以把牛奶用豆?jié){代替,都是豆子做的,配起來也許會合,”陳海天快速在腦里翻著各種風味的咖啡豆,“單品我不確定,要配看看有沒有適合的豆子,配好了再煮給你喝。”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么。
“好啊?!鼻f雪回答得很理所當然,“你有空來臺中,我炸臭豆腐給你吃,還有大面羹,來之前記得先餓幾天肚子。”
事情好像就這么約定了,沒有切確的日期,但這是一個約定,陳海天感覺得出來,莊雪是屬于很少對人承諾什么,但會很鄭重其事地信守承諾的那種人。
他們把話題轉(zhuǎn)到安全度比天氣低兩級的食物上,直到店里的客人準備離開,對話才停住。陳海天起身結(jié)賬時,莊雪也跟著站起來。
“我該走了,回到臺中差不多十二點,不會太晚?!鼻f雪拿起外套搭在手上,陳海天這才注意到已經(jīng)快十點了。
“能給我你的電話或郵箱嗎?”莊雪的聲調(diào)溫和,臉上帶著笑容,已經(jīng)不再有剛進店里時的害羞,“我沒用MSN,你有用的話我可以去申請個賬號?!?/p>
陳海天拿起一張店里的名片,寫下手機號碼和郵箱,“我也沒用MSN,那東西登登登的……”
“很討厭?!?/p>
“對?!标惡L烊滩蛔⌒Τ鰜怼T谶B絡(luò)無障礙的世界中,每個人努力讓別人找到,在他眼里,這簡直是恐怖活動。
莊雪拿起便條紙寫上電話和一串網(wǎng)址,遞給陳海天,“我很少上網(wǎng),這個站是我唯一的出沒地,可以來這找我,國外的網(wǎng)站,但臺灣最近開始有人用。”
陳海天收下便條紙,兩人在店門前面含蓄地道別,刺骨的寒風吹進推開的門,莊雪的手插在口袋,身子有些抖。
“保持聯(lián)絡(luò)。”莊雪對陳海天說,陳海天笑著點頭說好,跟著莊雪走到室外,踩進二月的夜晚,莊雪把手從外套里抽出來,向陳海天揮了揮,轉(zhuǎn)身往巷口走去。
陳海天看著莊雪的背影,心里卻有種感覺,他們下次再見,將會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