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將來要去做廣告嗎?”剛進研究所時,陳海天問過梁美莉。除了這個出路,他想不出念廣告能做什么。
“暫時不會,而且你不覺得沒有實際的社會經(jīng)驗,做出來的廣告會很虛嗎?”
“那你要先去做別的?”
“隊,找個不用早睡早起,不用坐辦公桌,不用穿得正經(jīng)八百,不用化妝的工作?!绷好览驈椓藦棢熁遥皯摃热ギ斁票?,順便認識些藥頭,玩弄一下感情,看看社會的背光面?!?/p>
“你根本不是想累積社會經(jīng)驗吧?你只是想收集故事,將來寫書?”
“嘿嘿,聰明,”梁美莉神秘的揚揚眉,“到時候封面還能打上‘酒保最赤裸的情欲告白’這種句子,你不覺得很逗嗎?”
兩年過去后,陳海天進了圓山博物館當研究助理,薪水和年終都不錯,周休二日,風景宜人,有時還能摸摸各朝文物,除了要開漫長又沒效率的會、吃難吃的簡餐、喝焦掉的咖啡之外,一切都稱得上很好。
而梁美莉鬧了一場家庭革命,進了美式連鎖餐廳當酒保。
“一哭二鬧三上吊對我說沒用滴,”梁美莉說起這件事時,半瞇著眼,神色似笑非笑的,遞了一杯長島冰茶給陳海天,“我連跟我媽斷絕關系的準備都做好了,親情是一回事,拿來勒索是另一回事,你懂的,沒理由爽到他們艱苦到我?!?/p>
“嗯。”換做事他,也會這么做。他們的共通點,就是最愛自己。他們活著不是為了成全誰。他們的人生不是用來滿足別人的控制欲。
不同的是,梁美莉的身段柔軟,會軟磨硬泡,盡量減低傷害;他則是冷眼旁觀,等著看萬物毀滅、玉石俱焚。
“我們死了都會下十八層地獄?!标惡L靽@了口氣。
“離魂河岸有你相伴,不寂寞啊——”
“盡量不要?!标惡L煳丝跉?。
“呿,你知道最荒謬的事什么嗎?我媽能接受我是個同性戀,但不能接受我頂著碩士學位來當酒保,”梁美莉舉起左手正在切檸檬的水果刀比劃兩下,“所以我總有一天要念博士,到時候寫書,封面上的句子就能變成‘左撇子女同性戀博士化身酒保,帶給你最赤裸的情欲告白’,你不覺得超搞笑嗎。”
“你做什么都很搞笑?!标惡L煨⌒拈W避那把刀,“而且每個時代都有些詭異的事,像是道光年間,破舊有補丁的衣服賣的比沒補丁的新衣服貴?!?/p>
“臭文人,講出來的話永遠有霉味又沒味。”梁美莉拿起檸檬籽丟他,“百無一用是書生?!币勒找话闳说臉藴剩惡L炀褪莻€文人,長的像文人,打扮的像文人,行事風格是個文人,談的也是文人的戀愛。
“你有天會變成博士……”
“但我不是文人,文人和念的學的不相關,而是取決于氣場和心態(tài)?!?/p>
“我知道?!边@是陳海天最喜歡梁美莉的一點,她不掩飾自己庸俗,也不拿文學論述或學術思想來妝點自己,“不過我是書生,不是文人?!睂λ裕娜耸欠N貶義詞。
“可是這件事除了我以外沒人發(fā)現(xiàn)?!?/p>
“有,我娘親?!?/p>
“偽文人,把酒喝完快點滾回博物館去。”
那時陳海天已經(jīng)不再有二十七歲要寫遺書的想法了,反倒是母親偶爾會從日本打電話問他:“遺書寫的如何了?”
母親在他念研二那年搬去日本,跟煮菜的叔叔一起生活。
煮菜的叔叔來自新加坡,一般人稱之為知名飯店主廚。但是對母親而言,叔叔就是煮菜的,“就像我是教書的。”母親在乎的是人格分量而不是社會分量,任何有階級意識的比較都很可笑,飯店主廚沒有比熱炒師傅高級,教大學也不比教小學了不起。
所以二十七歲死去跟七十二歲死去也沒有差別。二七俱樂部只是個數(shù)字統(tǒng)計。會成為傳奇的,無論在幾歲死去,都會是傳奇,就算到歌唱比賽當評審,也還是傳奇。
平凡如他,就算在二十七歲留下遺書,往自己頭上開一槍,也只會在社會版上占據(jù)一小角,晚間新聞播完就被遺忘。
死亡和傳奇、婚姻和幸福、擁有和滿足……看似同色系,卻是兩種不同的質量和概念,兩者中間都有條地平線,在旁人無法觸及之處,發(fā)出柔軟的、遙遠的聲響。
海天一色,一者,one也;one者,萬也。他就是假裝成同色系的陳小萬。只有母親和梁美莉看見了那條地平線,她們都是李組長。
可是二十七俱樂部并沒有真的從陳海天心中遠去,他在二十七歲又一周時辭了博物館的工作,和同事進行些無關緊要的歡送儀式,收拾辦公桌,丟掉塞滿抽屜的會議記錄跟研究參考資料,向那些古文物告別。
他少年期多半耗在母親的書房里,青年期則耗在史料里,成年期更是全部耗在博物館里。他喜歡這種學術文人生活,卻不自覺有一種倦怠感,這種感覺隨著二十七歲的逼近而日漸加重。
他不想停在這里,他必須要前往另一個地方。他和自己約定,如果來不及讓生命中二十七歲前死去,就讓二十七歲前的人生死去。
今天他二十七歲又三周,剛當完結婚證人,有一個餿妹和兩個摯友,曾經(jīng)愛過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