誅 心
“阿瑪!”弘旺忙幫他撫背順氣。
胤祀止了嗆咳,卻有些哭笑不得?!澳氵@話是從哪里學來的?”
弘旺眼里的狡黠一閃而過,憨憨笑道:“這么說這府里不會有繼福晉了?”
胤祀一眼就看破他的小心思,伸出手捏住他的臉頰往旁邊拉,暗自可惜兒子的臉不如小時候那般胖乎乎了,雖然觸感依舊不錯。
弘旺哎喲一聲,沒有反抗,依舊笑嘻嘻的。
“你不希望阿瑪娶繼福晉?”把皮球又踢回去。
“兒子不希望有人煩著阿瑪?!焙胪Q郏慌蔁o辜。
胤祀敲著他的頭,卻也沒想過隱瞞,笑道:“阿瑪不想娶繼福晉,誠如你所說,麻煩太多,現(xiàn)在府里就很好,你張額娘管事,我很放心?!比羰擎疫€好說,繼福晉畢竟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嫡妻,要上玉牒的,將來若誕下一兒半女,難免又要為自己的兒女打算。
再說那個人,也未必肯讓他娶。
話鋒一轉(zhuǎn),卻是落在兒子身上?!皠偛怕犇阏f起弘春,你時常與他往來?”
弘旺見父親問起正事,便斂了玩笑之色,搖頭道:“我平日,也就與大阿哥親近些,還有十叔家的弘暄,至于其他人,都是泛泛之交,不過弘春雖不是十四叔的嫡子,性情卻還溫厚可親,原先與他的話還多些,自從十四叔出了事,他似乎有點郁郁寡歡,每天也不怎么說話了?!?/p>
他口中的大阿哥,便是弘暉,如今也有十四歲了,胤禛正打算明年便讓他在戶部跟著學些差事,他做事務實,不喜浮夸,有康熙年間諸皇子的先例在,更不會讓自己的兒子當一個不知人間疾苦的皇阿哥。
“弘明呢?”弘春是側(cè)福晉舒舒覺羅氏所生,弘明則是嫡子。
“弘明平日里不與我們玩在一塊兒,如今更是消沈,只是他雖有些傲氣,可也不是壞心眼,若能多加管教,當會成器?!?/p>
弘旺侃侃而談,評價公允,并沒有刻意貶低某一個人,眼中光彩閃爍,也全無平日里對父親的依賴,胤祀暗暗點頭,心道自己上輩子在這個年紀時,未必有他這份心胸和洞察力,一面又不由擔心他過于聰明而遭了人嫉。
可憐天下父母心,身份顯赫如胤祀,在對待兒子的問題上,也沒有比旁人超脫多少。
“你看當今皇上的幾位阿哥里,各自如何?”
弘旺聞言有些猶豫。
胤祀看出他的謹慎,贊賞一笑:“這里只有你我父子二人,但說無妨。”
當今皇帝,有三名皇子。
長子弘暉,是皇后那拉氏所出,正宮嫡子,年長而有德,如今雖然還未封爵,胤禛也不曾流露過讓哪個兒子繼承皇位的意思,但眾人的目光,無疑大多放在弘暉身上。齊妃李氏所出的弘昀早夭,留下一個三阿哥弘時,剛進上書房不到兩年,也頗有些聰明伶俐的味道,還有一位裕嬪耿氏所生的五阿哥弘晝,剛滿周歲,與兩位兄長年齡差距太大,尚且什么潛質(zhì)也看不出來。
比起先帝的二十多個兒子,胤禛實實在在算得上子嗣單薄。
“大阿哥與兒子要好,自不消說,五阿哥太小,還看不出來,余下一個三阿哥,”弘旺搖搖頭,“兒子不大喜歡他?!?/p>
“,他哪里不好?”胤祀來了興趣,他心中對這三人,自然也有自己的判斷,但他更想聽弘旺如何說。
“器量狹小,不能容人,兒子與大阿哥走得近,三阿哥見了我,便不大歡喜,那種目光,讓人見了心里不舒服,可他非還要裝出一副笑臉,來跟兒子套近乎?!?/p>
胤祀點點頭,摸了摸他的頭,嘆道:“寶寶,委屈你了。”
胤祀與十三得皇帝重用,又是天子親弟,位高權(quán)重,自然有無數(shù)人巴結(jié)討好,連帶著他們的兒子在宮中,也不得安寧。如今胤禛未曾確定阿哥們的名分,就連弘晝這樣的身份,自然也要來拉攏弘旺。
“阿瑪無須擔心,我長大了,自然要為阿瑪分憂?!焙胪ぶ?,道:“您如今太辛苦了,再過得幾年,您就跟皇上四伯請辭,回家養(yǎng)老吧,到時候我也能辦差了,我養(yǎng)你就成?!?/p>
胤祀聞言樂不可支:“我家寶寶可也會養(yǎng)家了,你拿什么養(yǎng)我,你娶媳婦的錢,可還得阿瑪來攢呢!”
“我不娶媳婦了,以后我們父子倆兩個人一塊過,我要陪著阿瑪一輩子的?!焙胪l(fā)下宏愿,稚氣未脫的臉上滿是認真。
“胡鬧!”胤祀笑得喘不過氣。
皇宮里正批閱奏折的某人打了個噴嚏,還不知道自己的心上人被覬覦了。
雍正元年十月,宗人府上疏,新帝即位,其他人應避帝王諱,姓名中不能出現(xiàn)同字,胤應改為允,而十四阿哥胤禎因禎字又與皇帝名諱中的禛同音,故改為禵。帝允,但特諭二人可以例外,即惟獨廉親王胤祀,與怡親王胤祥,可繼續(xù)使用胤字,無須避諱,以示恩寵。
同月,帝從直隸巡撫李維均所請,在直隸率先實行丁銀攤?cè)胩镔x一并征收,即“攤丁入畝”,數(shù)月之后,見成效卓著,又推行全國。
雍正元年十二月,于康熙年間被擱置的八旗生計,復又提上日程。廉親王胤祀上折請求廢除八旗不能經(jīng)商務農(nóng)的規(guī)定,帝朱批應允,下發(fā)八旗,開始實行。
其策主要有三:
一是允許旗民務農(nóng)經(jīng)商。
二則嚴厲查處旗人酗酒、唱戲、賭博等惡習,京城九門以內(nèi)不允許開設戲園子,凡開圈聚賭者,一經(jīng)查處,重則處以流刑,輕則杖責。
三是八旗每旗各派兩千名壯年男丁,前往東北、西南等荒涼處屯田開荒,去期三年,若表現(xiàn)優(yōu)異者,回來時則直接授予武職實缺,八旗軍隊中不思上進者,則被替換前往,如此反復,縱皇親國戚,亦不能例外。
攤丁入畝和八旗生計措施一出,前者觸犯了全天下地主仕紳,達官貴人的利益,后者則讓懶惰成風的八旗子弟無所遁形,但當今皇帝雷厲風行,乾綱獨斷,但凡有能力反對他的兄弟,不是被圈禁,就是站在他那一邊,加上連簡親王雅爾江阿、佟家也一力贊成,旁人雖然滿心腹誹,卻也不敢公然反對。
如此下來,國庫盡管依舊不甚充裕,但也不比之前那般捉襟見肘,胤禛神采奕奕,將精力大半放在這些政務處理上,也不見疲態(tài),只苦了周圍一干近臣,胤祀與張廷玉等人更是每日不到酉時也不能回家。
胤祀揉揉眉心,合上卷宗。
眼瞅著天色逐漸暗下來,終于可以回府歇息一會。
“諸位也都回去吧,時辰不早了?!币蛑鼇硎聞辗倍?,連帶整個戶部的人也跟著他一起沒日沒夜地忙著,胤祀坐鎮(zhèn)在此,他不走,其他人更不好走。
戶部尚書張鵬翮笑道:“王爺先回去罷,下官這還有點事,一并料理了,免得明日來又麻煩?!?/p>
胤祀為人隨和,與風風火火,冷肅嚴厲的皇帝放在一塊,堪稱鮮明對比,在皇帝那里飽受風霜摧殘的官員們,再與胤祀相處,頓時覺得如沐春風。
這張鵬翮前些年因治河一事曾受康熙訓斥貶職,胤禛登基之后,便又將他拔擢上來,與胤祀共事,他為官清廉,卻不是不知變通,迂腐刻板之輩,故而胤祀與他也頗為相得。
“你不走,你底下那些人怎么好走,你就當體恤他們,別在這里耗著好,有什么事,明兒再辦!”胤祀一邊起身,卻冷不防眼前一黑,往前踉蹌了一下,幸而張鵬翮眼明手快,趕緊出手扶住他。
“王爺?!”
“沒事。”胤祀擺擺手,靜待暈眩感和雙目不適的感覺褪去。
旁的官員看到此景,也忙圍上來詢問。
張鵬翮見他臉色不好,不由道:“不若請?zhí)t(yī)過來看看吧?”
“就是起身急了點,老毛病了。”胤祀笑了一下,不以為意。
每當勞累時,雙眼的痛感就要劇烈些,這是當年去山西平陽落下的毛病,太醫(yī)來來回回也只會讓他靜養(yǎng),許多年下來,胤祀早就習以為常,也不當回事。
“病從淺中醫(yī),下官看王爺氣色欠佳,這些事情其實下官們也辦得來,您還是多歇息著好。”張鵬翮勸道。
胤祀吁了口氣:“出旗民往東北屯田一事,尚有八旗旗主和宗人府幫襯,這邊光是攤丁入畝,也夠各位忙活的了,我怎可不以身作則,再說過了這一陣,也就可以喘口氣了?!?/p>
他頓了頓,又對其他人笑道:“大伙多加把勁,等事情告一段落,王爺請你們上何氏酒樓吃酒席去。”
眾人自然紛紛笑應。
又說了幾句,胤祀便讓他們各自散了。
出了衙門,陸九早已等在那里,旁邊停了一頂軟轎。
“爺,回府去?”
胤祀想了想?!斑M宮。”
他手里還揣著一份條陳,是關(guān)于八旗生計的一些想法,趁著這會兒剛寫完,想著先送進去給那人看,左右此時西暖閣的燭火必然是亮著的。
到了那里,果不其然,西暖閣里燈火通明,那人正手里端著碗熱氣騰騰的八寶粥,一面還抓著本奏折在看,見胤祀一來,丟下奏折,連龍靴也不穿了,就下榻走過來。
“誒,皇上,小心地上涼!”蘇培盛忙上前拿了靴子要給他穿上。
“多事!”胤禛咕噥一句,仍自己套上靴子,疲倦的面色仍不掩喜悅?!澳愠赃^沒?”
胤祀一笑,同樣是滿臉風塵倦色。
“還沒,剛寫好的條陳,想著宮門還沒落下,就趕著送過來給皇上瞧瞧?!?/p>
蘇培盛極為機靈:“那奴才這就給王爺拿些吃的來?”
不待胤祀回答,胤禛已道:“快去!”
又對胤祀招手:“快到炕上來暖暖,走了一路,外頭冷吧?”
蘇培盛識相地退了出去,又輕輕闔上門。
“不若今晚就在宮里頭留宿吧,也別回去了,這天色都晚了。”
“于禮不合?!必缝氪_實冷了,也不推辭,便坐到胤禛的對面。
胤禛瞪了他一眼,伸手將他拉過來,一把抱住,用自己的體溫暖住他冰冷的身體。
“這里是議事的地方,先帝時也有臣子徹夜商議政事被留宿于此的,有什么于禮不合?”
說罷又把自己沒動過的點心碟子挪過去。
“你先吃點暖暖胃,吃的一會兒就送來了?!?/p>
胤祀點頭,隨手拿起一塊塞入嘴里,也不知嘗出滋味來沒有,便將條陳遞給他,一邊想從他懷里掙出來,這皇帝抱著王爺,若是傳了出去,只怕他們這君臣二人的臉都不要了。
胤禛卻不肯放手,登基之后,養(yǎng)心殿已成了他常駐之地,守衛(wèi)與保密性自然是極妥當?shù)?,再說還關(guān)著門。
看了片刻,他咦了一聲,全副心神都放在上面,抱著胤祀的手松了些,他趁機掙開,回到原先的位置上去。
“開禁采煤,分產(chǎn)承耕……嗯,遷移宗室回駐盛京?”胤禛輕輕念出聲,忍不住抬起頭看著他,有些驚訝。
胤祀苦笑:“這最后一條乃是下策,非到萬不得已,不能實行,臣弟只是怕如今八旗人口日益增多,卻大都不事生產(chǎn),窩在京城這塊繁華之地,長久下去,后果堪虞,倒不如命這些人遷回龍興之地?!?/p>
胤禛點點頭:“此策一出,必招來不少宗室反對,現(xiàn)在還不至于到那一步。”
胤祀嘆道:“若真有那一天,一切罪責由臣弟來擔就是,反正先前破除八旗子弟不得經(jīng)商務農(nóng)的祖制時,已是千古罪人了?!?/p>
他只是想將上輩子沒能做到的事一一做了,古往今來那些意圖改制變革的人,沒有一個能有好下場,只是他這死過一遍的人,對這些身后榮辱,早已不放在心上了。
“這是朕首肯的,若有罪責,也該由朕一力承擔,與你何干?”胤禛不悅道。
胤祀一笑,引開話題:“四哥似乎愁眉不展,可有什么需要臣弟效勞的?”
被他這一提,胤禛拿起手邊一份折子,丟在他面前:“總有一天,朕要將這些貪官都一一鏟除?!?/p>
胤祀打開一看,折子是蘇州織造李煦寫的,里頭說的不過是些尋常瑣事,例行請安,先前江南三大織造依附先帝的十四阿哥,可到最后皇位歸屬卻大出他們意料之外,以康熙與他們的關(guān)系,竟也從無透露半點風聲,三家之中,以李家最為活躍,也最招胤禛的恨。
“李煦這是想討好四哥,在摸您的喜好呢?!必缝肟戳T,微微一笑。
胤禛冷哼一聲:“朕還用不著他的討好!”
胤祀瞧見他眉間隱忍的煩躁,心知他這些日子以來被層出不窮的政事壓得喘不過氣來,后宮又因烏雅氏鬧得不安寧,只怕他現(xiàn)在不過是在苦苦壓抑自己想要發(fā)作的沖動,不由撫慰道:“四哥且再忍耐些時日,此時若沒個由頭,不好動手?!?/p>
“西北那邊可還缺了些銀兩,碰巧可以抄了他們填補!”胤禛冷笑一聲,忽然覺得屋里溫暖得有些燥熱,不由下榻走了幾步。
“你說朕是先從京城查起好,還是從江南那邊開始徹查好?”不待胤祀回答,他又來回踱了幾步?!熬┏沁@邊盤根錯節(jié),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江南山高皇帝遠,要查出什么只怕不易,你在康熙三十六年不是去過一趟揚州嗎,那會兒……”
他一邊說,一邊轉(zhuǎn)頭去看胤祀,聲音夏然而止。
只見那人手撐著額頭,身子歪在桌邊,已經(jīng)累極睡著了。
那頭蘇培盛端了點心輕輕推門進來。
“皇……”
剛說了一個字,便被胤禛制止,再一看胤祀的模樣,他也不敢出聲了,放下東西,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臨出門前,還看見皇帝脫了自己身上的大氅,披在廉親王身上。
旁邊矮桌上,還疊了小山高的奏折。
他輕輕闔上門,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本是想請王爺勸勸萬歲爺不要那么辛苦,可現(xiàn)在看王爺?shù)臉幼?,竟也沒比萬歲爺好多少,倒還不知道誰勸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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