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黑
康熙三十四年的夏天,似乎來得特別早。
剛進入五月沒多久,空氣就開始悶熱起來,迫得許多人不得不換上薄綢衫,只是若在外面走上一趟,仍舊會一身大汗淋漓。
延禧宮四角擺著冰塊,窗戶又都打開著,倒不顯得如何炎熱。
宜妃穿了身水藍色荷花鑲邊的旗裝,半躺在涼床上,后背墊著個織錦褥子,正懨懨地提不起精神,忽見大宮女錦繡從外頭進來,行禮道:“娘娘,毓秀格格已經來了,正在外頭候著呢?!?/p>
宜妃來了些精神,坐起身子道:“快讓她進來。”
錦繡應了一聲,又出去通傳。
少頃,一名少女跟在錦繡身后,踩著花盆底,裊裊生姿地走了過來。
“見過娘娘。”
“你這孩子,跟我弄這么多虛禮做什么,快過來,讓我瞧瞧清減了沒有!”宜妃嗔道,朝少女招手。
毓秀一笑,走了過去,在宜妃身邊坐下,自然而然地依偎著她,神色親昵?!肮霉檬芑噬峡粗?,我總不好日日進宮來,惹人厭煩?!?/p>
毓秀的外祖,是安親王岳樂,她的母親,理所當然就是和碩格格,而她的父親郭絡羅·明尚,算起來還是宜妃的堂哥。只是毓秀的父母早逝,她自幼為安親王撫育,身份高貴,頗受寵愛,也就養(yǎng)成了她天不怕地不怕,潑辣外向的性格。
“好你個小妮子,膽子不小,竟敢打趣起我來了!”宜妃手指一戳她腦門,笑罵了聲,兩人笑作一團,過了一會兒方才進入正題。
“去年大選,你被留了牌子,卻找借口推脫逃過指婚,我縱著你,也幫你在皇上面前圓場,生生讓你拖了一年,今年可就不能再躲過去了?!?/p>
毓秀聞言只是鼓起嘴巴?!拔揖蜎]看中一個滿意的,那些八旗子弟,個個紈褲,稍微好點的,府里還都有了妾室或通房丫頭,我可不想過了門跟人分享丈夫!”
宜妃看著她,搖搖頭。“這種話大咧咧就說出口,你也不嫌害臊!想找個不納妾,不娶側福晉或庶福晉的丈夫,你倒去瞧瞧,這天底下找得出幾個來,我可跟你說,因著當年先帝爺專寵孝獻皇后的事情,皇上對獨占專寵忌諱得很,你跟我私底下開解兩句也就罷了,千萬不要把這些話拿到外頭去說!”
毓秀見宜妃神情嚴肅,笑道:“姑姑就放心吧,我豈是不知輕重的人,只不過放眼當今八旗,實在沒我看得上眼的?!?/p>
宜妃拿她沒辦法,只得笑罵道:“虧你說得出口,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皇后出的固倫公主呢,好罷,你自己不選,放棄機會,可別怪我到時候跟皇上給你隨便指一個,看你哭都沒地兒哭去!”
毓秀卻只是撒嬌耍賴:“我定知姑姑舍不得的,這番讓我進宮,是有什么要事吧?”
宜妃似笑非笑。“你別想著轉移話題,要事也就這一樁,眼下倒有個合適的人選,足夠配得上你?!?/p>
毓秀性情不同于一般女子,聞言卻是半點羞赧也無,只是好奇道:“誰?”
宜妃道:“八阿哥胤祀?!?/p>
毓秀微擰秀眉,想了想,道:“就是那位比我大了兩歲的八阿哥?”
宜妃點點頭。
她不樂意了?!肮霉?,我記得他額娘不是辛者庫罪籍出身么,這……”
話未落音,就被宜妃掩住口。
“胡言亂語什么!這話也是你說得的?!別忘了,他額娘現(xiàn)在是良嬪,論身份,也是你該下跪的!”宜妃雖然也潑辣,卻并非不知輕重,否則也不可能這么多年都受到康熙的寵愛,眼下見侄女口出不遜,立時便喝止了。
毓秀難得見到宜妃如此疾言厲色,噎了一下,有些委屈:“是侄女失言了,可那八阿哥,我也沒見過,萬一是個歪鼻子歪嘴巴的……”話說了一半,自己也覺得不可能,不由又笑了出來。
宜妃看著她沒心沒肺的樣子,又氣又好笑?!澳阃狭艘荒?,去年大選,該指婚的宗室,皇上都已經指婚了,以你這身份,卻是不能去給人伏低做小的,皇阿哥里頭,胤祺,胤佑,俱都成婚了,剩下的年齡相當?shù)?,就剩八阿哥了?!?/p>
見毓秀還要說話,她抬手制止,續(xù)道:“你聽我說,子以母貴,但也母以子貴,這八阿哥的額娘,身份雖然不高,但他本身,卻頗得皇上青睞,如果勤懇辦差,未來也不是沒有機會再往前一步,我看他年紀不大,行事老成穩(wěn)重,是個值得托付的?!?/p>
毓秀沉默了,她也在考慮,想了想,低聲道:“我還沒見過他,不知他長什么樣子……”
宜妃笑了,知道侄女的心思已經動搖?!白匀皇巧倌牯骠妫獠收杖?,他跟你表哥交好,也沒少來我這請安,怪只怪你們自個兒錯過了,你要想見,我現(xiàn)在就叫他過來。”
毓秀雙頰緋紅,眼睛卻亮亮的,抱著宜妃的胳膊搖了搖。“就知道姑姑對我好了?!?/p>
宜妃笑了笑,喚來人,去請八阿哥,一邊與侄女繼續(xù)說笑談天。
她私心里,實際上是有自己一番打算的。
一方面,偏疼侄女,想要為她找段良緣不假。另一方面,八阿哥母家出身低,他在宮中無依無靠,惠妃有親生兒子,也不會為他籌劃更多,他想要更進一步,就得先找到強有力的靠山,聯(lián)姻一途,正是最好的考慮。
郭絡羅氏家族龐大,朝中也有不少人為官,若娶了毓秀,對八阿哥來說,無疑是抬高身份,而對她來說,也可趁機為兒子籠住一個毫無背景的兄弟,通過這次聯(lián)姻,八阿哥勢必與郭絡羅氏緊緊綁在一起,無論將來怎樣,萬事都有個照應。
這是一筆雙方都不賠本的買賣,她相信以胤祀的聰明,是絕不會推拒的。
胤祀與胤禛剛從宮外回來,后腳就有人來通報,說宜妃要見他。
胤祀一愣,看了看胤禛。
“我與你一起去吧,正好沒什么事情,完了還得去覲見皇阿瑪,將剛才在宮外撞見的事情匯報一聲。”
胤祀點點頭。“四哥說的是?!?/p>
宜妃聽說八阿哥來了,卻還跟著一個四阿哥,心下躊躇了一會,隨即釋然。
只不過是讓侄女先相看一下,若是兩人能看對眼,那就再好不過,多了個不相干的四阿哥在場,也沒什么。
想到這里,便讓他們進來。
毓秀只見兩個人從門外走入,年長的那個十七八歲左右,身形秀頎,略顯冷淡,想來就是四阿哥,至于另外一個……
她驚訝出聲,帶了幾分激憤:“是你?!”
十四歲的胤祀,正是風采翩翩的年紀,神似良嬪的五官,稱得上眉目如畫,卻沒有女子的柔弱,全然是溫雅與淡然,一身素色袍子,更襯得如松似月。
只是毓秀一看,立時便認出他是自己幾年前在街上撞見的那三個登徒子之一。
真是冤家路窄,沒想到堂堂八阿哥,竟跟著紈褲子弟當街調戲女子。她心中藏著疙瘩,面上卻礙著宜妃,沒有說話。
“怎么了,你們原先便認識?”宜妃見了她反應,奇道。
胤祀乍一看到她,也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與胤禛行了禮,方笑道:“早就聽聞宜妃娘娘跟前有位格格,美貌大方,氣質不凡,想必就是眼前這位了?!?/p>
宜妃聽得他稱贊毓秀,心中一喜,順勢接道:“這可好,本宮這把老骨頭,沒力氣陪著她出去溜跶,八阿哥與毓秀年紀相仿,就煩請?zhí)嫖易咭惶税?,帶她去御花園走走?!?/p>
當著宜妃的面,毓秀不好反駁,待出了延禧宮,她跟在兩人身后,腦子里飛快轉著脫身之計。
殊不知胤祀心里頭與她想的,正是不謀而合。
對這位曾經與自己結縭二十幾載,相濡以沫的嫡福晉,胤祀心中不能說沒有感情,卻也不想重蹈前世覆轍,若沒了她,自己便可如愿過上低調安穩(wěn)的日子,而她也不至于為自己所累,背上妒婦的名聲。
與其再像上輩子那樣牽扯不清,不如一開始便劃清界限,這樣對彼此都好。
想到這里,胤祀決心朝著抹黑自己的方向前進。
“早聞安親王之名,只恨我那會年紀尚小,不能隨著他東征西討,今日得見毓秀格格,才知格格的風華,簡直冠絕京城,獨步天下?!必缝胄Φ溃樕线吢冻鑫⑽⒌膬A慕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