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闌像是在做一場格外長的夢。
夢里他還在江南, 在全部少年時光僅有的亮色里,身邊都是梁宵。
小梁宵扯著他胡鬧,扯著他不聽話, 扯著他做長到這么大都沒做過的離經(jīng)叛道的事。
扯著他在雨里踩水面上的燈光, 濕漉漉的馬路空蕩寬闊, 夜色靜謐星塵閃亮, 路燈的光是暖的, 明亮得好像能跟著水花濺起來。
少年的霍闌刻板且無趣,遲鈍迂執(zhí)得能氣死人。小梁宵被他氣得哇呀呀風(fēng)火輪轉(zhuǎn)胳膊, 末了又自己消了氣,擠擠挨挨地過來蹭他,給他遞紙條。
單薄清瘦的男孩子,高高興興沒心沒肺, 眼睛的明亮笑意從來不帶半點陰霾。
讓他以為他看見的世界……就該是這樣。
他從來不知道小梁宵去打工, 不知道小梁宵攢錢給他買吃的補身體,不知道小梁宵暗地里護著他, 被分家那群人不擇手段報復(fù)威脅, 依然死強著不肯走。
不知道在他燒得昏昏沉沉的那個晚上,小梁宵原來就在他身邊。
在他身邊, 用誘導(dǎo)劑不計代價地催發(fā)自己的腺體分化, 強行讓信息素失控爆發(fā)。
為了救他的命。
他印象里分化那一夜的那場暴雨,原來既從沒真實存在過,也不是什么錯覺,是梁宵拼盡全力催發(fā)的、用來救他的信息素。
霍闌心底被寒意逼著, 胸口窒澀, 幾乎冷得發(fā)抖。
他一遍一遍無法自控地去回想所有過往,無數(shù)早該發(fā)現(xiàn)、又被有意無意掠過的細節(jié), 忽然鮮明得不容忽視。
兩人互通心意那天,梁宵含混同他說,不想見那個人。
醉后的梁宵哭得喘不上氣,依然死死忍著不肯出聲,因為有事要瞞著,不能讓江南的朋友聽見。
牽扯出過往的那天晚上,梁宵高燒得意識不清,還不依不饒地死死拽著他,說什么都不準他欺負那個少年的霍闌。
……
霍闌不敢違背梁宵的話,卻又難以自制的憎惡當(dāng)時的自己。
怎么會遲鈍到這個地步的。
怎么會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的。
已經(jīng)這么明顯,為什么一直都沒發(fā)現(xiàn),一直都沒能想清楚。
為什么能心安理得地回了帝都,心安理得地過了這么多年,心安理得活到現(xiàn)在。
霍闌胸口疼得幾乎失去知覺,閉上眼睛。
那些在那天晚上,被硬扛信息素爆發(fā)的小梁宵哆哆嗦嗦涂掉的頁碼,和被一頁一頁重新畫上的qaq。
究竟有多少是想要對他說……但已經(jīng)來不及說的話。
“梁先生是有話對您說的。”
管家守在他身邊,小心出聲:“原本是想找機會好好告訴您的,梁先生一直擔(dān)心您意外知道,錄了話給您……”
管家攥著早準備好的錄音筆,猶豫:“您要聽嗎?”
霍闌視線落在那支錄音筆上,瞳底稍稍柔和了些,伸手碰了碰。
霍闌把錄音筆接過來,慢慢攥在手里。
管家有些急:“不是,要按這里播放――”
霍闌搖了搖頭,避過管家的手,把錄音筆貼身仔細收好。
“他會說。”霍闌說,“不準我怪自己,他很高興遇到我,遇到我是他最高興的事?!?/p>
管家一滯,張了下嘴,沒能出聲。
霍闌垂著視線,聲音甚至比平時還輕柔和緩,像是生怕弄破了某個夢境:“他會很精神,會哄我,會假裝成一點不疼的樣子,讓我別難受?!?/p>
“他會說……不告而別是他的錯,瞞著我是他的錯,是他那時候年紀太小了,沒找到更好的處理措施。”
霍闌眸底寂得無波無瀾,神色卻依然近于柔和:“他會告訴我,過去的事就過去了,我們還有無數(shù)個未來?!?/p>
管家原本想給梁先生打電話,攥著手機的手慢慢放下了,看他半晌,低聲哽咽:“您別說了?!?/p>
霍闌很想說,搖了搖頭,輕聲:“從家里跑出去――”
他被這句話一刺,瞳底疼得輕顫了下,眉峰微微蹙了蹙,重新改口:“從我住的地方跑出去以后。”
“他流浪了兩個月,沒有飯吃就拼命喝自來水,沒有地方住,就在躺椅上睡?!?/p>
霍闌:“他顧不上養(yǎng)身體,一直在拼命掙錢,有地方住了,又去念書?!?/p>
“那時候,飛揚藥業(yè)的抑制劑還沒研發(fā)出來?!被絷@緩緩?fù)抡f,“醫(yī)院的抑制劑效果不穩(wěn)定,必須長期使用使用,隨時可能會信息素失控?!?/p>
霍闌緩聲:“每次失控,都又是一次鬼門關(guān)。”
管家實在心疼得聽不下去,啞著嗓子:“霍總――”
“我也聽不下去?!被絷@說,“可他活下去了?!?/p>
他連完整聽下來一遍都很艱難的,是梁宵因為他跌跌撞撞傷痕累累活下來的十年。
如果沒遇到他,梁宵不一定要念書,會很健康,能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沒遇到他,梁宵就不會被分家針對,不用遠遠逃去帝都,不會把身體毀得到現(xiàn)在都沒能養(yǎng)好。
就不會被龍濤用來做餌,不會又一次險死還生。
霍闌始終在盡力壓制著自己的愧疚,他不想讓這些愧疚成為兩人間的包袱,想和梁宵好好在一起,想給梁宵所有早就應(yīng)得的東西。
可……最后這一根稻草,他沒能想到。
他沒想過,也從不敢哪怕稍微去想。
霍闌甚至能想到梁宵會怎么安慰自己,會說些什么話,可這些話卻好像又都并不足夠把過去的一切抹消干凈。
管家疼得哆嗦,啞聲:“不怪您,您一直都不知道……”
霍闌視線落在車窗外,看著鋪天蓋地的雨幕,反問他:“這不就是該怪我的地方嗎?”
管家語塞。
霍闌閉上眼睛。
梁宵的命運因為遇到了他,攪得傷痕累累遍地荊棘,他還什么都不知道。
他都不知道,都活得心安理得,喜歡梁先生也喜歡得心安理得。
在他身邊的人好像都逃不過這樣的怪圈,他以為害了母親已經(jīng)罪不可赦的時候,梁宵一個人熬著掙命,盡全力才能堪堪繼續(xù)往下活。
他甚至還在設(shè)想他們的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