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眨眼的頻率都變慢，揮劍出去的一個(gè)動作也像被按下延長鍵，在視線中變成了支離破碎的畫面。

幾乎已經(jīng)被黑暗迷霧裹住的劍身，卻慢慢亮了起來。

如一盞燈，照亮他的目光，照入他遲鈍的心間，帶來微弱的溫暖。

是長守劍。

他的視線慢慢下移，落在劍上，神色露出一絲迷惑。

背上又被魔氣劃開一道，他的身體卻似已感覺不到劇痛，只反射性微微一顫。

是誰給了他這把劍，又說了什么？

這把劍叫長守。

為什么是這個(gè)名字，難道是它最初的主人送給伴侶的？

因?yàn)殚L守正心，存念誠德，我以此劍贈你，希望你也能用它，守住人間太平，滌蕩天地正氣。

那人間，應(yīng)該也包括你吧？我守住太平，也守住了你。

淚水奪眶而出，落在劍上，劍光閃爍，在迷霧中炫目耀眼。

他想起來了。

他會來到這里，是因?yàn)橐话哑咝驱垳Y劍，一個(gè)叫龍深的人。

“多謝你?！彼吐暤溃滞笪⒄?，一劍蕩出，魔兵哀嚎粉碎。

多謝你幫我守住清明。

居高臨下，龍深清晰地看見被包圍在重重魔兵中的身影，原本已瀕臨戰(zhàn)敗，在生死邊緣掙扎徘徊，意志力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在迅速消失。

他近乎冷漠地看著，內(nèi)心波動在強(qiáng)大的魔氣侵蝕下，正漸漸減少，趨近消失。

控制波卑夜幾乎耗盡龍深畢生的修為，若非他是半仙之體，絕對無法支撐到現(xiàn)在，但也正因半仙之體，波卑夜的反噬之力才越來越強(qiáng)。

他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壓制天魔上，再也分不出半點(diǎn)心神給冬至。

身體僵立不動，眼角卻慢慢滲出鮮血。

以血代淚，非心頭至痛無法為之。

“你根本出不去，也不可能殺了我?！饼埳盥犚娮约喝缡堑馈?/p>

那是他的聲音，卻不是他的意志，他甚至已經(jīng)無法控制這具身軀。

“因?yàn)槲揖褪驱埳?，龍深就是我，你就算殺了我，也會殺了他?！辈ū耙沟恼Z氣充滿嘲諷，他隨手一揮，又是千萬具魔兵從天而降，攔住冬至向上攀登的路。

血淚從龍深半邊眼角緩緩流下，自英俊的面容蜿蜒向下，在頜骨線條凝為血珠，懸而未落，凄艷慘烈。

而另外半邊，眉眼彎彎，邪異詭譎，露出世間所能想像到最惡毒的笑容，笑看眾生沉淪，掙扎無用，生不如死。

臺階之下，劍光卻越來越盛。

龍深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持劍用符，奇跡般再度恢復(fù)力氣，周旋于千軍萬馬之中，劍起劍落，斬盡世間魔物。

雖然離得很遠(yuǎn)，但他能看見，冬至此刻渾身鮮血淋漓，像剛從血海中沐浴而出，鮮血讓對方原本漂亮溫和的面容也蒙上濃濃的凌厲殺氣。

他還記得，在火車上剛剛認(rèn)識對方的情形，那時(shí)候的冬至，與他身邊所有普通人無異，好奇心旺盛，但又對無法解釋的古怪事情抱有深深的畏懼，可還偏偏心大不自知，剛經(jīng)歷了魔物的危險(xiǎn)，又只身跑到長白山上去玩，要不是正好遇上特管局的人，恐怕對方現(xiàn)在尸骨都涼了。

沖動莽撞，又能隨機(jī)應(yīng)變，也有一點(diǎn)逢兇化吉的小運(yùn)氣，明明想像力豐富，內(nèi)心世界能草原跑馬，偏還要作出一副在他面前小心翼翼的樣子。

但如果時(shí)光倒流，一切可以重來，他會在火車上初次見面時(shí)，就直接不假辭色把對方趕走，會在對方一臉仰慕想要拜他為師的時(shí)候斷然拒絕，會在兩人產(chǎn)生更多羈絆之前，切斷那條線。

因?yàn)槿绻麤]有開始，冬至就不會受傷，更不必舍命陪他。

師父，這盒月餅，就代表我的心，希望你以后每一年，都圓圓滿滿，開心快樂。

耳邊依稀響起這句話，龍深張了張口，卻已經(jīng)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想說，我還有一句話，好像沒來得及與你說，但比起這句話，我更希望，你以后每一年，都能圓圓滿滿，開心快樂，就這樣平凡度過一輩子，也沒有什么不好。

迷霧逐漸被撥開，一道身影隨劍光起落，大開大合，魔兵在劍鋒之下紛紛隕落，化為齏粉。

深淵地獄之內(nèi)哀嚎不斷，回蕩著恐懼絕望的垂死掙扎。

但龍深知道，這是近乎回光返照的奇跡，冬至的體力本該已到極限，就算毅力使得他重新振作，也維持不了多長時(shí)間，不久之后，那人就會徹底神衰力竭，被黑暗吞噬淹沒，天上地下，再也找不出一個(gè)相同的靈魂。

他看見冬至一躍而起，人影與劍光合二為一，如同長夜流星，朝這里掠來。

但他體內(nèi)的波卑夜非但沒有半分驚慌，反倒哂笑道：“你的堅(jiān)持根本是一場笑話，你救不了你自己，更救不了他。”

“我知道?！?/p>

冬至的聲音遙遙傳來，似在宇宙之外，又如近在咫尺。

“但我還有一個(gè)選擇?！?/p>

星輝爍爍，越來越近，亮得刺眼，龍深卻沒有將眼睛閉上，反而定定看著，看著那道劍光越來越近。

如果這是你的希望……

龍深忽然微微一笑，雖然眼角流著血淚，這一笑卻足以令春山動容。

他想，這也是我的希望。

波卑夜的臉色終于變了。

他知道冬至想要做什么！

“四大開明，天地為常，玉帝上命，清蕩三元——”

雷聲滾滾而來，伴隨著劍光飛掠，震耳欲聾。

波卑夜揮手召來更多魔氣，但那些魔氣卻在劍光與天雷面前，不堪一擊，驟然破碎。

當(dāng)深淵地獄不再純?nèi)粸楹诎邓\罩，也就是深淵末日到來之時(shí)！

劇烈的震動令腳下臺階寸寸碎裂，最終變成無數(shù)石塊紛紛坍塌，又在半空化為魔氣，遇光則滅。

波卑夜不再想要龍深的軀殼了，他想要回到永恒的沉睡里去，哪怕再等上千萬年，也比神魂俱滅來得好，但他根本無法脫離這副身體，因?yàn)辇埳钫脙H存的力量死死牽制住他。

“我可以放你們出去！”波卑夜終于忍不住怒吼。

但劍光已至眼前。

霎時(shí)間，鋪天蓋地，從眼前蔓延開去，都為極致的白光所籠罩。

龍深感覺有人輕輕抱住自己。

師父，我無法把你救出去，只能選擇與他同歸于盡。

聲音帶著血腥的沙啞，不再是記憶里的清朗柔和。

但有什么關(guān)系，就算變成一具枯骨，也是他的冬至。

龍深感覺自己似乎也伸出手擁住對方。

天崩地裂，深淵地獄在毀滅重造，而他們的身體也在這樣的巨變中不復(fù)感知。

很快，不僅是身體，就連意識，也會被徹底吞噬，最終化為混沌。

……

天昏月明，海潮澎湃。

冬至感覺自己在搖，隨著波濤起伏，搖搖蕩蕩。

驚濤駭浪之后，彌足珍貴的寧靜終于降臨，他似夢非夢，似醒非醒，只覺自己已經(jīng)死了，卻對為何還有知覺這件事感到困惑。

他已無力再掙扎，只能任憑身體慢慢下沉，直到被一條手臂攬住，用力往上帶。

浸泡著海水的傷口脹痛不已，提醒著他這也許不是一場夢境。

“師父……？”

海水之中，兩人相互依偎，沉沉浮浮。

“柳四，他們……”冬至艱難開口，滿嘴的血腥味。

“剛才被吸入海中的時(shí)候，我看見他們了。”龍深的臉色也很疲憊，像一輩子的精力都已用盡?！叭绻覀儧]事，他們也會沒事?！?/p>

聽見這句話，眼淚毫無預(yù)警地從冬至臉上落下。

“是宗老，她救了我們?！?/p>

毀滅與重生之間，他聽到了一個(gè)聲音——

我送你們離開。

“是?！?/p>

龍深也聽見了，他回過頭，依稀看見遠(yuǎn)處還有兩個(gè)人，同樣隨著海濤起伏。

懷里的人傷痕累累，唯獨(dú)身體溫度令他感激眷戀。

從未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與他這樣擁抱。

兩人交頸相抵，不愿分開。

“你是，怎么戰(zhàn)勝天魔的？”冬至問道。

“在你與我同歸于盡的那一刻，我已經(jīng)死了，但長守劍上的那一半神魂，又讓我活了下來。”龍深緩緩道。

冬至喘息而笑：“那說到底，還是你自己，救了自己?！?/p>

“是你的存在，讓我堅(jiān)持到那個(gè)時(shí)候。否則，世上早就沒有龍深。”龍深吻住他的額頭?！岸?，現(xiàn)在我們的命，是共用的了，余生，你活我活，你死我死?！?/p>

“好?！?/p>

海是黑的，水是冷的，但在海面盡頭，一縷星光帶著黎明的希望悄然而至。

不久之后，這里將會徹底鋪上金光，如日復(fù)一日的模樣，成為仰視朝陽的默語者，亙古星河的守望者。

……

秦嶺深處，有人抱著沉重破舊的古琴一步步往山脈深處走，似永不疲倦。

但忽然，他停下腳步，抬眼看見天上狂風(fēng)驟起，云破月開，月光為山脈勾勒輪廓描繪風(fēng)骨，也為他懷中的古琴灑落銀輝。

他看著懷中的琴，露出眷念而溫柔的目光。

……

吳秉天站在頂層天臺，仰望京城難得看見星輝明月的夜空。

肩膀之下，一邊袖管空蕩蕩的，但這位特管局副局長，卻不愿意聽從朋友家人的建議裝上假肢，他認(rèn)為這是自己的勛章，也是對已故戰(zhàn)友的一種紀(jì)念。

……

在昆侖山徘徊不去的迷霧終于徹底消散，天地恢復(fù)清明，露出那棱格勒峽谷原本的風(fēng)貌。

所有人虛脫倒地，卻仍歡呼雀躍，喜極而泣。

……

深淵地獄之中，四象定星燈忽明忽暗。

點(diǎn)點(diǎn)光華流轉(zhuǎn)，在空中分別化出青龍，朱雀，白虎的身形，最后凝聚出一道綽約曼妙的身影。

宗玲看著冬至與龍深消失的方向，微微一笑，驀地旋身，裙擺揚(yáng)起，身形隨之轟然破碎，變?yōu)槁煨枪?，又閃閃落下，將所有黑氣凈化為白光。

輪回盡頭，也許是新的開始。

——正文終——

作者有話要說：正文終于完結(jié)，感謝大家陪著小冬至和龍局一起度過的這幾個(gè)月。

接下來還有一個(gè)番外卷，內(nèi)容會比較多，比如他們從哪個(gè)出口出來，日常甜餅，魔氣后遺癥，特管局日常，冬至升職，何遇看潮生章魚怪以及其他人等等，更新時(shí)間應(yīng)該也是晚上8-10點(diǎn)，有興趣的寶寶，我們可以接著明晚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