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在，小書呆子在，家里的小朋友在。

他看了看時亦，平時說順了的詞忽然卡在嘴邊上，沒能順利說出來。

……

什么都說不出來。

時亦還在跟門較勁，又加了點(diǎn)力氣，終于把被踹得歪歪扭扭的拉門徹底扳回進(jìn)滑軌里，上頭又不穩(wěn)當(dāng)?shù)鼗鰜怼?/p>

林間看了一會兒，轉(zhuǎn)過來：“媽，我看一眼合同?！?/p>

林女士輕輕點(diǎn)了下頭，回了里屋，把當(dāng)初盤下來店的合同拿出來。

林間看著受讓方的名字，閉了下眼睛：“我明天去找找，看有沒有人愿意接手，把店盡快轉(zhuǎn)出去，您跟時亦先走。”

“林間?！背毯桨櫨o了眉叫他。

林間沒回他的話，繼續(xù)說：“我留幾天，處理一下。學(xué)籍那邊萬老師應(yīng)該能幫忙……”

“林間?！背毯酱驍嗨?，“再難我們也得想辦法，不能再走了。你這么走下去也沒有逃出去的一天，就是重復(fù)以前的——”

“要我捅了他嗎？”林間問。

程航梗住，扶著桌子穩(wěn)了穩(wěn)。

林女士握著兒子的手，裹進(jìn)掌心，用力攥緊。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p>

程航看著他：“我知道你難，林間，這是個死局，我們都知道?！?/p>

心理咨詢在這種事上能提供的幫助簡直微乎其微。

程航坐下來，盡力讓自己不那么像在說沒用的風(fēng)涼話，放緩語速：“我是說，再重復(fù)一次這種事，你會撐不住的?！?/p>

程航：“沒人撐得住，太絕望了。掙不脫也爬不出去，所有的努力都功虧一簣，怎么走都繞回原點(diǎn)?！?/p>

林間轉(zhuǎn)過頭，看著還在跟門較勁的時亦。

“我們都知道，我們一起想辦法?！背毯秸f，“你先看看，我能幫你什么忙。”

林間看了他一陣：“幫我找個人，接手這家店?！?/p>

“……”程航根本說不通他，用力搓了兩把臉，想要調(diào)整回工作狀態(tài)先給他能疏導(dǎo)多少壓力是多少，林間已經(jīng)轉(zhuǎn)回去開始收拾東西。

他的動作很利落，有用的就留下，沒用的就放在一邊準(zhǔn)備扔，像是沒在整個工作里傾注半點(diǎn)感情。

風(fēng)鈴的碎片掉在柜子邊上，他低頭看了看，伸手撿起來，攥在掌心。

程航還沒回神，時亦已經(jīng)先撲了過去。

林間這會兒的力氣沒他大，僵持了一陣松手，被沒收了那塊差點(diǎn)割破掌心的碎瓷片。

時亦蹲下去，把剩下的碎片收好，剛要拿廢報紙包起來，林間忽然出聲：“給我?！?/p>

時亦打了個激靈，拿著最后兩片碎片沒動。

“……聽話?！绷珠g盡力把語氣和緩下來，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fā)，“我特別……特別喜歡這個?！?/p>

他現(xiàn)在其實(shí)不能說這些。

不能說，也不能想，一攙進(jìn)多余的情緒，胸口就是刀割的疼。

一下一下，鈍刀子割肉，進(jìn)出都帶著血跟叫人發(fā)抖的冷氣。

林間看了一會兒時亦，還記著程航的話，逼著自己的情緒把小書呆子繞開：“聽話，沒事兒?！?/p>

時亦捏著碎片站了一陣，轉(zhuǎn)身在抽屜里翻了翻，找出來支白乳膠。

林間頭疼得厲害，呼了口氣：“修不好，給我就行?！?/p>

時亦格外固執(zhí)：“修得好。”

“修不好了?！绷珠g說，“裂紋一直在，粘上也在，越摔就越多……”

時亦肩背無聲繃緊，又一點(diǎn)點(diǎn)努力放松下來：“林間。”

林間停住話頭，看著他。

“有我?！睍r亦說，“不一定沒辦法，我們——”

林間忽然有點(diǎn)兒站不住，耳邊嗡鳴著聽不清，用力按著胃蹲下去。

林女士跑過去，時亦已經(jīng)一把抱住了林間墜下來的身體，伸手去摸他的額頭。

“我沒事。”林間閉著眼睛，抬手擋他的手，“別動?！?/p>

時亦被他擋住，臉色唇色都白了白，眸光依然格外清明：“林間?！?/p>

林間半跪在地上，一只手扣進(jìn)胃里。

“放松……林間，放松?！?/p>

程航心頭沉了沉，跟著蹲下來：“你給自己的壓力太大了，放松，深呼吸……”

“沒時間。”林間低頭歇了一會兒，站起來，“收拾東西?！?/p>

“林間?！背毯捷p聲叫他。

“我說沒時間了！”林間用力捶了下身邊的柜門。

格外響。

震得人胸口都跟著哆嗦的一聲。

程航怔住，張了張嘴，沒再說話。

時亦扶著林女士坐下，走過去：“林間?！?/p>

“心理咨詢?！绷珠g看著程航，“能解決問題嗎？”

“解決不了，但能改變你解決問題的方式?！?/p>

程航?jīng)]生氣，語氣還格外平靜：“你現(xiàn)在壓力太大了，我跟你說過，你把所有的責(zé)任都放在自己肩上，任何一環(huán)垮了，你都會崩潰?！?/p>

“我崩潰，或者不崩潰?！绷珠g問，“問題的解決會有變化嗎？”

“林間。”時亦叫他。

“現(xiàn)在我們還不知道。”程航說，“也許我們能想出辦法，說不定——”

“一周。”林間打斷他，“你知道要是走得不干凈，他們會干什么嗎？”

程航滯住。

“看見我媽的疤了嗎？”

林間：“我媽差點(diǎn)兒死在他們手里四次?！?/p>

程航打了個激靈。

“你以為捅一刀就是放狠話？”

林間看著他：“生死不論是他們那群人定的規(guī)矩，捅一刀拔出，把人放在臺階頂上，血往下流，流到最后一級臺階才能走，活下來就一筆勾銷?！?/p>

程航?jīng)]聽過這么赤裸真實(shí)的描述，臉色微變，低聲叫他：“林間?！?/p>

“我沒時間?！绷珠g說，“我自己都認(rèn)了，我認(rèn)了不行嗎？”

“不行?！背毯揭а溃斑@樣下去你一定會崩潰，你——”

“那就崩潰?！绷珠g扯過那份合同，“我現(xiàn)在就想收拾東西，找個人買了這個店，讓他們先走，這是我唯一會的辦法?！?/p>

“肯定還有別的辦法?！背毯綀猿郑皩?shí)在沒有路了，我們湊錢幫你們出國不行嗎？你不能——”

林間閉上眼睛，左手死死攥住右手。

程航被他眼底格外冷厲的血色懾得胸口微緊，停下話頭，沒再出聲。

林間現(xiàn)在在控制自己，他看得出來。

如果失控，他沒法克服的發(fā)泄方式就會一點(diǎn)都不意外地讓林女士和時亦再受驚一次。

好像蟄伏在什么幽暗深處的，傷人傷己擇人而噬的兇獸。

“我買?！睍r亦說。

……

程航愣了下，幾乎沒反應(yīng)得過來：“什么？”

“店面轉(zhuǎn)讓金額，設(shè)備，桌椅，音箱?！?/p>

時亦從書包里拿出份打印好的合同，拿出手機(jī)：“林間?！?/p>

林間睜開眼睛，目光落在他身上。

“店鋪轉(zhuǎn)讓給我?！睍r亦說，“你帶阿姨走?！?/p>

林間看著他，像是格外不能理解他這句話的意思，眉峰蹙了下：“什么？”

時亦低頭按了幾下手機(jī)，把錢轉(zhuǎn)給他：“你們走，店給我?！?/p>

“不是……祖宗?！?/p>

程航心里騰起點(diǎn)不安：“你要干什么啊？這樣有什么區(qū)別，你們倆誰的店不都一樣嗎？”

時亦沒回答，在受讓人的地方簽上自己的名字，看著林間。

“小書呆子?！绷珠g看著他，喉間一點(diǎn)點(diǎn)泛起來血腥氣，“你哪兒來的錢？”

時亦不知道怎么說謊的時候，就會不說。

兩個人在一塊兒太久了，久到林間幾乎能猜出他每個反應(yīng)的意思跟原因：“于老師肯定沒給這么多，對嗎？”

時亦肩膀繃了下，又把合同往他面前推了推。

“我問過于老師?！绷珠g說，“筆譯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翻譯一個小時，對精力的消耗差不多相當(dāng)于電競打一局決勝局?！?/p>

“林間?！睍r亦叫他。

“專職不超過八個小時，兼職不超過三個小時。”

林間看著他：“多了要撐不住的?！?/p>

時亦沒說話。

程航只知道時亦在瞞著林間做這個，不清楚他的工作量，眉峰也皺起來：“于笙知道，還讓你這么干？你——”

“我沒事。”時亦說，“不累。”

程航用力按了按額頭，看了他半天，把要說的話全咽回去，重重嘆了口氣：“你們兩個……”

時亦收回視線，把合同推過去。

“神經(jīng)衰弱?！绷珠g說。

時亦怔了下。

“免疫力降低，注意力不集中，嚴(yán)重的疲憊感。”

林間給他背：“不明原因的持續(xù)性疼痛，頭疼，肌肉疼，關(guān)節(jié)疼，多夢，睡眠障礙?！?/p>

林間：“抑郁傾向加重?！?/p>

“我和正常人不一樣。”時亦蹙眉，“我——”

“有什么不一樣？”林間問。

時亦看著他。

林間朝他伸手，看著男孩子走過來，握住他的手攥住，伸手去測他的脈搏。

時亦手臂微繃，從他指腹下輕輕轉(zhuǎn)開。

林間沒再試，抬頭看著他，伸手碰了碰他的眼睛。

“一樣?！绷珠g說，“我同桌也是人啊?！?/p>

時亦扶著桌沿，胸口起伏了兩次，重新站直。

“說好的。”

林間聲音很輕：“保護(hù)你，保護(hù)林女士……不算數(shù)了，是嗎？”

“不是?！睍r亦說，“我——”

林間沒再打斷他，停下等著他說。

時亦張了張嘴，喉嚨忽然不太能出聲，抬頭看著他。

林間按著胃，靠在椅子里坐了一會兒，放開了他的手。

時亦臉上最后一點(diǎn)血色也淡下來。

他往后退了半步，看著林間撐著胳膊坐直，拿過手機(jī)。

錢被原封不動轉(zhuǎn)回給了他，林間拿過筆，在新的轉(zhuǎn)讓合同上簽了自己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