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明祖訓(xùn)
天色昏暗,侍衛(wèi)們回了房,各房內(nèi)點起燈,元宵剛過,窗紙兒還未撕下來。
五顏六色的鏤花將房中燈光切割成零落的碎塊,投在院里。跳動的光斑,猶如斑駁的皮影戲,令云起看得出了神。
朱允炆與云起并肩坐在井欄上,云起道:“給你帶了些北平的土產(chǎn),好吃的?!?/p>
朱允炆微笑答道:“現(xiàn)不太吃零嘴兒了?!?/p>
云起漫不經(jīng)心道:“太傅定的規(guī)矩?”
朱允炆輕輕嘆了口氣,忽道:“戒指呢?”
云起哭笑不得道:“被我弄丟了,在北平做客的時候,不知怎的,一覺睡醒就給磕碰沒了?!?/p>
朱允炆微慍,房內(nèi)的錦衣衛(wèi)們豎著耳朵,偷聽君臣對答,紛紛為云起捏了把汗。
云起心念電轉(zhuǎn),腦海中瞬間閃過了無數(shù)個想法,捕捉到了最好的時機。
怎么說?籍此事表達對朱允炆的婉拒?那枚戒指可是他的定情信物,自己有了拓跋鋒,無論如何不可再招惹皇帝。
況且伴君如伴虎,該怎么說?是說允炆,對不起,我僅是個侍衛(wèi),也只能是個侍衛(wèi),戒指丟了便是天意,從此……
在這風(fēng)口浪尖上拒絕朱允炆,情勢會變得如何惡劣,誰也無法猜測。
罷了,長痛不如短痛,總須有割清的時候。
云起把心一橫,咽了下口水,艱難道:“允炆,對不起……”
朱允炆打斷道:“算了?!?/p>
“……”
云起茫然看著允炆,朱允炆道:“回來了就好,以后再給你個?!?/p>
瞬間院內(nèi)各房中響起桌翻椅倒的聲音,朱允炆輕飄飄一句話,等于是解了套在所有人頭上的枷鎖。
云起思緒猶如亂麻,欲言又止道:“允炆,我……”
朱允炆笑了笑:“我原以為你不會回來的。四叔沒強留你?”
云起在心內(nèi)嘆了口氣,一個頭兩個大。少頃一笑道:“怎可能不回來?”
朱允炆點了點頭,起身離去。
這就走了?沒別的話說了?云起愕然,也不知起身來送,好半晌后方跟上朱允炆,送到門口時,云起終于道:“明兒還得值勤不?”
朱允炆答道:“歇夠了便值勤罷?!?/p>
剎那間所有人心頭放下一塊大石。
朱允炆轉(zhuǎn)過身,淡淡道:“太傅與方學(xué)士聯(lián)名上書,要撤錦衣衛(wèi)編制,到時若再說起,你明白該怎么說的。”
說著朱允炆促狹一笑,一君一臣,仿佛又回到了昔日合伙作弄朝臣的時光。
云起莞爾道:“要說甚大道理,只恐怕云哥兒不是太傅的對手呢……”
朱允炆道:“沒事,有我給你撐腰么?云哥兒去北平的這些日子里,忽然沒了你,才知道……”
朱允炆恰到好處地截斷了話頭。
云起蹙眉不解,正要再說點什么,朱允炆卻朝云起招手。
云起比朱允炆高了半個頭,心中一動,便俯首聽朱允炆有何妙計。
孰料朱允炆竟是一手勾著云起的脖頸,把唇湊近前來。
春涼如水,滿庭落花。
皎潔月光中,君臣二人的身形在大院門口,形成了一個接吻的黑色剪影。
云起腦海中一片空白,未料朱允炆對自己竟是情深至此。
朱允炆冰涼的唇一觸即離,轉(zhuǎn)身時小聲道:“可算是回來了……”
云起愣在原地,目送朱允炆孤單的背影轉(zhuǎn)過拐角,消失于高墻后。
云起點了點頭,抬袖抹了把嘴,臉上紅得發(fā)燙,尷尬得無以復(fù)加,轉(zhuǎn)身入院,卻發(fā)現(xiàn)院里小伙子們穿著單衣,赤腳站在地下,無數(shù)道目光聚在云起臉上。
榮慶深深地吸了口氣,嚴肅道:“云哥兒……你可回來了……”
轟一下滿院大老爺們炸了鍋,一擁而上來揉云起,各個嬉皮笑臉道:“赫赫!赫赫!你可算回來了?。 ?/p>
“哎,你們干什么!”云起叫喚道,淬不及防被一班兄弟擠到了墻角,榮慶大叫道:“嘿喲”
于是眾侍衛(wèi)開始玩命擠了。
提心吊膽這許多日,終于得到了解脫,壓抑的情緒一瞬間盡數(shù)爆發(fā)出來,錦衣衛(wèi)當(dāng)慣狗腿,自然懂得察言觀色,從朱允炆與云起的一吻中,森森地看到了他們錦繡的前程!
那一刻所有人都發(fā)了瘋,只把云起推在墻角使勁擠個沒完,錦衣衛(wèi)宿舍里竟是變得與瘋?cè)嗽阂话恪?/p>
“好了好了……”云起倉皇躲閃。
“我說好了!”云起大吼道,把榮慶推了個趔趄。
云起呼哧呼哧喘了片刻,道:“都別鬧!正煩著呢!”說畢徑直進房,狠狠摔上了門。
錦衣衛(wèi)們面面相覷,不知云起緣何發(fā)火。
話說國之將亡,必有妖孽,大明朝廷早朝時間,見到徐云起立于龍案一側(cè)時,幾乎所有的言官與文臣都如是想。
從云起與朱允炆各自的黑眼圈上,判斷出了昨夜定是發(fā)生了一些不尋常的事。
朱允炆呵欠連天,云起卻只得苦忍著。
黃子澄立于殿前,朗聲道:“日前所奏,撤去內(nèi)廷錦衣衛(wèi)一議……”
云起冷笑道:“黃太傅失心瘋了?錦衣衛(wèi)決不可撤?!?/p>
那是自明朝建國三十二年來,錦衣衛(wèi)首次在朝廷上發(fā)出聲音,一時間滿朝文武嘩然,齊泰排眾而出,戟指怒道:“你是什么東西?!大明朝廷焉有你等侍臣說話的地方!”
云起得了朱允炆授意,全無畏懼,今日更是有備而來,早已想好說辭,譏道:“我是什么東西?”
“我是徐達之子!”云起斥道:“我父乃是開國元帥,與李善長,胡惟庸是同僚,我徐家供有太祖欽賜鐵券,我自太祖在位之時便入宮當(dāng)差,如今皇孫繼位,蔣師告老,本正使可謂三朝老臣,論資排輩,皇孫尚且要喊我一聲‘叔’,哪位大人不服?!”
朱允炆嘴角浮現(xiàn)出一絲微笑,似是聽得十分有趣。
朱允炆溫言道:“既是如此,云叔但言不妨?!闭f著挽了衣袖去取筆,身旁宦官忙揭開墨硯。
云起堪堪忍著笑意,續(xù)道:“今日逾了廷矩,云起甘領(lǐng)此責(zé)。然而各位大人,可是想當(dāng)千古罪人?!”
方孝孺冷冷道:“內(nèi)廷制度冗繁,錦衣衛(wèi)一職本無存在必要,洪武年間,太祖亦曾考慮過撤去錦衣衛(wèi)職務(wù),為君分憂,何罪之有?”
云起反問道:“太祖撤了么?”
方孝孺面若寒冰,不予置答。
云起朗聲道:“錦衣衛(wèi)乃是前朝所設(shè),二十二衛(wèi),以錦衣為首,此乃《皇明祖訓(xùn)》上所記,敢問方大學(xué)士,意欲廢黜祖制,該當(dāng)何罪?”
方孝孺這一驚非同小可,不料徐云起竟是對朱元璋留書亦得知一二,朱元璋在位之時,便留下《皇明祖訓(xùn)》《太祖寶訓(xùn)》兩本祖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