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當……”朱允炆的聲音悶在袖子里,聽起來有種壓抑的苦澀。
“太傅要管我……言官們要罵我……四叔要造我的反……當了皇帝,連個喜歡的人也得不到……”
云起面無表情地聽著,倏然間對朱元璋有種說不出的憎恨,他的父親徐達浴血奮戰(zhàn),為大明打下了半壁江山,告老時卻被賜了一只蒸鵝。
只不知道自己告老時,允炆會賜點什么?
朱棣也一樣,對他的關心也不知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朱允炆終究還是太小。就像個總被欺負的少年,習慣性地缺乏安全感。
云起心中嘆息,思緒如同脫韁的馬,朱允炆的抽泣聲將他帶回了遙遠的過去。
十五歲的拓跋鋒懶懶側靠在浴桶邊緣,古銅色的皮膚被蒸得熏紅。
十二歲的小云起坐在拓跋鋒腿上,迷迷糊糊地擰著毛巾。水聲嘩啦嘩啦地響,拓跋鋒修長的手指從自己脖頸上摸下來,令未經人事的小云起有種難以言喻的愜意。
小云起被熱水熏得困了,枕在拓跋鋒肩上,喃喃道:“師娘說,今天我二哥娶媳婦兒拉……”
“娶媳婦兒拉……”拓跋鋒隨著小云起哼哼道,拿手指刮了刮云起的臉,道:“怎么你哥不寫信給你?不要你了?還是師哥好?!?/p>
小云起半睡半醒,腦袋一滑,險些摔水里嗆著,拓跋鋒忙抬起手肘,把小云起襯住,小云起道:“你娶了媳婦,也不要我拉……”
拓跋鋒低聲道:“不會拉……拉鉤拉鉤……師哥不娶媳婦……”
拓跋鋒把小云起半抱著,忍不住伸手去摸他腿間。
小云起“嗚”了聲,臉泛潮紅,難受地喘氣。
“師哥你干嘛……”
“不成……你還太小?!蓖匕箱h輕聲在小云起耳旁道:“得等你長大,師哥不娶媳婦兒?!?/p>
“允炆,人不能總是當小孩兒,你是男人,長大點吧?!痹破疠p聲道。
允炆抬起頭,抹去臉上淚痕,嘆了口氣。
云起道:“男兒有淚不輕彈,整個國家,朝廷,都由你保護著,以后千萬不能在大臣面前哭,知道么?”
朱允炆點了點頭,云起躬身告退。
錦衣衛(wèi)大院里靜悄悄,想是都睡了。云起忽聽到沉悶的聲響,仿佛是誰從床上摔了下來,便笑著朝樓下其中一間房走去。
那房里亮著微弱的燈光,云起推開門,登時愣住了,問道:“涂明,孫韜!這時間還不睡,你倆做甚?”
涂明與孫韜忙轉身,將一物擋在背后,道:“云哥兒剛值班回來?”
云起好奇地探頭窺探,兩名侍衛(wèi)身后藏著一個麻袋。
云起玩慣這把戲,一見便知麻袋里裝著的定是人,哭笑不得道:“又作甚?放出來放出來,教訓下就算了,還蒙麻袋里打呢,哪個小太監(jiān)沖撞了你倆。仔細明天又害我挨訓?!?/p>
“得饒人處且饒人,說了多少次……”云起上前去解麻袋,孫韜忙阻道:“成,哥倆把他送回去,你別管了!”
云起打趣道:“什么送回去,是想扛到玄武湖里沉了罷……放出來,我?guī)еベr罪……”
孫韜大感尷尬,要攔卻攔不住,只得任由云起把麻袋袋口解了。
麻袋中滾出一人,全身是血,正是馬三保。
云起道:“三保?!你怎會在這里?不是跟著我外甥逃了么?!”
涂明冷冷道:“榮哥兒說,這小子與朱高熾設計陷害你呢。現(xiàn)還有臉回來,本想趁你不在,打死了沉湖里……”
云起火冒三丈道:“我姐派給我的小廝,你問了老子意思沒?都給我出去!”
三保呻吟一聲,涂明與孫韜見云起發(fā)怒,只得手執(zhí)棍棒出了門。
“三保?!”
三保挨了一頓毒打,昏昏沉沉,已說不出話來。
云起檢視片刻,見是皮肉傷,便不甚擔心,將三保抱回了自己房里,放在床上,親手涂了藥,又拉過被子為其蓋好。
“臉上不像刀傷,腫得這么厲害,誰打的?”云起忍不住自言自語道。
三保閉上眼睛,呼吸均勻。
多了個大累贅,云起心下哀嘆,萬一被朱允炆見到,指不定又得多一筆糊涂賬。
云起出了門,三保微弱的聲音道:“朱鋒教訓的……”
云起站在門口,卻不回頭,只問道:“誰讓你回來的?”
三保道:“我……對不起小舅爺……回來做牛做馬……”
云起苦笑道:“心領了,歇著養(yǎng)傷罷?!崩^而長嘆一聲,走出大院。
“打什么?他們都是個聽話的小孩兒啊……”云起喃喃道。
他甚至說不清自己是在唏噓朱允炆,還是在唏噓馬三保。
時近破曉,云起睡意全無,那一瞬間,對拓跋鋒的思念填滿了他的內心。
云起站在宮墻后,抬頭看著遠處那一方湛藍的夜幕,啟明星在天的彼端綻放銀輝。
“老子不干了?!痹破鹫J真道。
錦衣衛(wèi)正使那一天起便開始稱病,除非皇上點名宣人,否則不再上朝侍奉。
朱允炆默許了他的行動,一君一臣,幾乎不再見面。
然而偶爾云起還是得去,第一次上朝是在三天之后,首封軍報傳來。
朱棣以迅雷之勢一舉蕩平了北平以北的四州十八縣,力求后方不亂。
朱權則于北平城中整頓三日,繼而浩浩蕩蕩地殺出了居庸關。
與此同時,八百里加急軍報與朱棣的檄文送至朝廷,燕王終于反了。
“朝無正臣,必舉兵誅討以清君側?”朱允炆難以置信地笑道:“哪位愛卿愿為朕分憂?”
黃子澄悠然道:“終于反了?!?/p>
云起瞇起眼,看著黃子澄,期待他又有什么蠢話道來。
果然黃子澄道:“燕王兵馬只有兩萬,皇上只需派二十萬人出戰(zhàn),十人打他一人,還怕不勝?”
滿朝文武,竟是無一經過實戰(zhàn)之人,一聽此話,便紛紛附和。
大明建國近四十年,功臣宿將已被朱元璋一掃而空,黃子澄舉薦李景隆拜將伐燕。
朱允炆略一沉吟,終究覺得不妥當,遂親自拜訪老將耿炳文,耿炳文年近古稀,當日點了兵馬,率十萬軍力前去應戰(zhàn)朱權與朱棣的兩萬人。
退朝后,朱允炆終于站定,問:“你覺得朕錯了?”
云起淡淡道:“臣雖未經實戰(zhàn),但終究讀了些兵書,今日尚是破天荒頭一遭,聽到十人打一人必勝的說法?!?/p>
徐雯一手支頤,持筆在地圖上勾勾畫畫,懶懶道:“總嫌王爺王妃不疼你,現(xiàn)豎起耳朵仔細聽了,鋒兒。”
拓跋鋒蹲在賬外,一邊扒飯“嗯”了聲。
徐雯把筆一扔,道:“打仗這回事,其實就是人多打人少,但絕不是比誰的多,懂么?”
拓跋鋒心不在焉地聽著,徐雯又解釋道:“南軍號稱二十萬,滿打滿算,頂多也就十萬,這十萬人要打過來,你說耿炳文一老頭兒,還能讓全部人一起上不成?十萬人,杵一處,別說打架,自己人遲早也得把自己人給擠死?!?/p>
拓跋鋒拿筷子揀出塊雞大腿骨頭,喂給旁邊搖尾巴的狗兒。
徐雯又道:“正面交戰(zhàn),排開了頂多就幾千人先沖鋒戰(zhàn),你姐夫……瞧我這嘴,想云起想瘋了……你爹就得在最短時間里調集起上萬人,人多打人少,盡量少傷兵亡兵地滅了他……哎你聽著么?”
拓跋鋒不耐道:“說就是?!?/p>
徐雯道:“懂了么?耿炳文人太多,又不是親兵,指揮起來麻煩得很,他給我爹練手都不配,別說跟我打了?!?/p>
拓跋鋒忽然覺得徐雯最后那句有點邏輯漏洞,想了想,又找不出漏洞在哪,只得作罷,答道“哦”。
徐雯目中慧黠之色一閃,道:“朱權還說有更好的法子,且看他能做甚。”
朱權卻是比徐雯更狠。
耿炳文行軍至滹沱河,遭遇朱棣伏擊,朱權又在河流上游以水攻狙敵,渡河未濟,耿炳文驟遭暗算,前鋒折損過半,不敢貿進,撤回南岸。
朱棣則收編敗軍三萬人,將軍隊擴充至五萬之數(shù),殺向南岸。
第二封軍報送回朝廷,朝野上下吵翻了天,云起又被害得上朝罰站了。
云起看著黃子澄直樂,期待他再說點什么。
于是黃子澄不負眾望道:“陛下,耿炳文老眼昏花,已是古稀之人,怎能讓其領兵?讓李景隆率五十萬大軍前去,依舊是十人打他一人,此次不怕不勝!”
朱允炆不再朝云起投去求助的目光,他沉默了許久,最后道:“便是如此?!?/p>
云起心中正哀嘆李景隆與他的手下,冷不防朱允炆又道:“你當監(jiān)軍。”
黃子澄愕然道:“陛下?”
朱允炆轉過頭,與云起對視,道:“徐云起,你當監(jiān)軍,隨軍出征。朕派給你與李景隆五十萬軍力,兵分兩路,一路前去與我四叔正面交戰(zhàn)?!?/p>
“另一路呢?”云起漠然問道。
朱允炆輕聲道:“另一路移師北上,去端了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