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錦衣衛(wèi)職責繁多,既擔任朱元璋殿前儀仗隊,又聽由皇帝直接差遣,往來宮中走動,無須通傳,這種官職一向貓膩極多。
朱元璋為止一應公貓兒偷腥,特立規(guī)矩,錦衣衛(wèi)在職期間:一不可入青樓,二不可與后宮妃子眉來眼去,打情罵俏。
犯此二條者,誅九族。
宮外不干不凈的事兒甚多,太祖自然也有他不方便說的考量。
可以理解,萬一哪名錦衣衛(wèi)帶了點難言之隱,傳給某個后妃,皇上又在不知道的情況下翻了她的牌子……如此一傳十,十傳百,三千后宮不定俱要受那隱疾之苦,保不住連朝中大臣、大臣夫人等亦有危險。
索性一干侍衛(wèi)無論年紀,不得近女色,待得卸任后要嫖要娶,再自己整去,免得事情啰嗦。
這便苦了一應血氣方剛的侍衛(wèi)們,尤以二十歲的指揮正使拓跋鋒為首。
一群男人成日住在大院里,除了等待皇帝哪天心血來潮,亂點鴛鴦配個媳婦以外,就沒旁的指望了。
當然,拓跋鋒也不在乎媳婦。
云起還可將就,畢竟只有十七歲。此刻他袖內(nèi)揣著一物,換了身干凈侍衛(wèi)服,穿過花園,朝仁德殿去,到得太子書房前便停下腳步。
隔著窗格,隱約見到房內(nèi)坐著一人,正埋頭寫著什么。
云起在窗外輕叩三下,道:“皇孫?!?/p>
朱允炆抬首道:“云哥兒!”
云起乃是徐達兒子,徐達與朱元璋同輩,長女更嫁予朱棣,論起輩分,朱允炆反該喚其作叔,然而二人年歲相近,云起也就由著朱允文混叫,道:“你要的玩意兒給你買來了。”
朱允炆要去開門,云起卻道:“在窗外接了就是。”
朱允炆道:“《忠義水滸傳》?”
云起答道:“不識字,不懂你那勞什子水洗船,且看看是這本不?!?/p>
朱允炆笑了笑,接過書來一翻,書頁暗黃,顯是年代久遠,正是元末民間說書先生留的抄本。
云起自然識字,只想哄得他高興,又掏了個小木盒遞過,道;“還買了塊西域來的水芯片兒,夜里在燈下需透著看,免傷了眼。”
朱允炆驟遇父喪,卻是提不起精神,沒精打采地朝云起道謝。
云起看在眼中,知其心情不佳,便道:“今兒出去,遇了件樂事,說與你聽?”
說畢云起在窗外道:“早上我去舞煙樓抓個兵部主事,那家伙死到臨頭,還抱著個姑娘哼哧哼哧,翻來滾去……”
朱允炆一聽便有了興頭,問道:“抓住了么?”
云起煞有介事道:“難抓得很……且聽云哥兒道來,主事脫光了趴在床上……”說著挽袖探手,對著窗格,倆手各伸食中二指動了動,作了倆小人模樣,便演示道:
“那男的這么滾過來,紅牌姑娘又這么壓過去……”
“一個倆手扯著……另一個又這么……兩只腳夾著……”
朱允文被逗得笑了起來。
云起收手回袖,莞爾道:“笑了就好,莫憋著,價成日傷身。這就走了,雜書莫被太傅翻著,哥沒空幫你背干系。”
云起正要離去,忽聽一人遙遙道:“喪葬未過,何事喧嘩?!”
云起暗道不好,忙示意皇孫滾回去藏東西,只見庭廊盡頭一人大步走來,頭披麻,身著素,斥道:“誰讓你來太子書房的?”
那人正是當朝太傅黃子澄,朱允炆遇黃子澄,便如耗子見了貓,嚇得房內(nèi)筆架翻墨硯倒,乒乒乓乓一頓亂響,云起卻上前幾步,攔于書房外,朝黃子澄拱手笑道:“見過太傅?!?/p>
黃子澄年逾三十,形貌清臒,此刻漲紅了臉怒斥道:“又是你!錦衣衛(wèi)無事不得入后宮,國喪期間更需著黑服,徐云起,你現(xiàn)一身華服來見皇孫是何用意!隨我去見拓跋鋒!”
云起笑道:“太傅息怒,正使輪值,這時間該在殿上,小的正要去替,順路看看皇孫,不若我與太傅同去?”
黃子澄被將了一軍,這等小事,無論如何是不敢鬧到朱元璋面前去的,黃子澄又道:“皇孫喪父,如割肉剜骨,慟其心乃人之常情。不悲不慟是不孝也!何用你來操心?副使何在?喚你錦衣衛(wèi)副使來?!?/p>
云起想了想,道:“太不巧了!副使數(shù)日前剛卸職,回家相親去也?!?/p>
黃子澄怒道:“休得誆我,新任副使是何人?今日之事,不得善罷,你便與我在此等著,再傳人去喚……”
云起誠懇道;“新任副使是……”
黃子澄:“?”
云起:“……我。”
黃子澄:“……”
黃子澄深呼吸數(shù)下,正要想話來教訓,那時又有幾名錦衣衛(wèi)行過,正是榮慶與三名錦衣衛(wèi)勾肩搭背,朝云起點頭致禮。
“副使好,嘿嘿。”
云起道:“嚴肅點!”
眾錦衣衛(wèi)不約而同地板起臉,道:“副使好,黑黑黑——”
房內(nèi)傳來朱允炆苦忍著的笑聲,云起道:“小的這就滾,太傅一起滾……一起去見皇上?”說畢忙搭著一名侍衛(wèi)的肩膀溜了。
眾侍衛(wèi)轉(zhuǎn)過回廊方一陣笑,榮慶問道:“啰嗦太傅教訓你做甚?!?/p>
云起嘲道:“他寂寞了。”
說話間眾人到得議事廷,拓跋鋒立于廷外,眼望日晷,見云起時色變道:“你……怎不換黑服?”
云起這才醒覺黑服沾了血,洗完未曾晾干,竟穿著飛魚服便來了,若非拓跋鋒守著,入廷便要被當場架出去打死。險些鑄成大錯,忙問道:“什么時辰?我現(xiàn)回去借一套穿?!?/p>
拓跋鋒道:“未時,來不及了?!闭f完將云起拉到柱后隱蔽處,便伸手解自己領(lǐng)扣。
云起立時會意,遂扯開腰帶,二人在柱后互換侍衛(wèi)服。
拓跋鋒接過飛魚服不穿上身,卻低頭為云起系扣挽黑腰帶,又吩咐道:“皇上今兒臉色不好,待會恐怕要動廷杖打言官……你聽著……”
云起道:“又要動廷杖?”
拓跋鋒道:“太子謚號,不過是增幾個字減幾個字……有一言官,名喚莊麓,妻小方才托人送了銀錢,讓掌廷杖那人手中寬點分寸,勿傷到筋骨……”
云起嘲道:“誰收了銀錢便找誰去?!?/p>
拓跋鋒手臂緊了緊,沙著嗓子,略低下頭道:“師兄收了銀錢?!?/p>
云起與拓跋鋒沉默對視,拓跋鋒身材頎長,更比云起高了半個頭,一身單衣白如初雪,襯出古銅色的干凈脖頸肌膚。
二人身軀貼在一處,呼吸挨得極近,鼻息交錯,彼此嘴唇幾乎便要相觸。
皮鼓“咚”一聲輕響,示意錦衣衛(wèi)換班,拓跋鋒松手,目送云起進了議事廷。
八名錦衣衛(wèi)步法整齊劃一,三步到位,原當值侍衛(wèi)躬身,轉(zhuǎn)到柱后,沿偏門離去。
云起輕輕呼了口氣,眼觀鼻,鼻觀心,立于朱元璋龍案一側(cè),眼角余光捕捉著朱元璋的一舉一動。
朱元璋須發(fā)俱白,雙眼渾濁,顯是朱標之死亦對其打擊甚大。
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終究令這冷酷無情的君主原形畢露,云起看在眼中,只覺不過是個老態(tài)龍鐘的垂暮之人罷了。
朱元璋提起筆,于斬訣名單上勾了個圈,繼而咳嗽幾聲。
司監(jiān)忙捧了帕子遞過,并來回輕撫朱元璋的背脊。
殿中直挺挺地跪著兩名大臣,一名言官,一名文臣,二人俱臉色森寒,像是早在地下跪了數(shù)個時辰,汗水浸濕了官服背脊一大灘,更有涔涔汗珠沿著臉頰滑下,滴于地面。
朱元璋只視而不見,喝了口茶,道:“云起?!?/p>
云起心中一凜,答道:“臣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