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鋒只得耷拉著腦袋往回走。
云起這才松了口氣,伸出手臂讓朱允炆挽著,二人走近熙攘的長街。
中秋夜,人挨著人,云起卻感覺茫茫人海中有一雙眼睛時刻注視著自己。
云起回頭看,拓跋鋒若即若離地跟在二人身后,眉頭便擰了起來,停下腳步。
朱允炆被鬧得什么心情也沒了,賭氣般地甩開云起的手,一頭扎進了人群里。
“少爺!”云起驚得色變,京城人多,萬一把朱允炆擠傷了可不是玩的,云起跑,拓跋鋒在其身后便跟著跑,云起停,拓跋鋒也停。
朱允炆在長街盡頭截住一名京城禁衛(wèi)的馬,出示腰牌,那禁衛(wèi)駭?shù)貌惠p,忙讓出坐騎,牽著皇孫朝宮里去了。
云起嘆了口氣,回頭怒道:“你非得讓我過個節(jié)也過不安穩(wěn)是不?!”
拓跋鋒笑道:“給你說個好事兒……”
云起吼道:“好你媽!”繼而猛地揮開拓跋鋒來拉的手,將他推了個趔趄,徑自朝舞煙樓的方向走去。
走出兩步,拓跋鋒卻不由分說,緊緊從背后摟了上來,云起不住掙扎,奈何拓跋鋒力氣實在太大,只得放棄了抵抗,道:“什么事?”
云起的忍耐力已接近極限,并不回頭,只蹙眉看著那綁滿了焰火的梔樹。
數(shù)名孩童唧唧呱呱地推來搡去,爭那引香要去點焰火。
拓跋鋒饒有趣味地看著那一幕,雙臂抱緊了云起,低聲道:“師哥今天去求皇上個活計。”
云起閉上雙眼,不耐道:“求甚活計?你莫太得意忘形,整個皇宮里的人都看出來了,爬得越高,摔得越慘。斂著點兒罷。”
拓跋鋒愕然道:“怎這般說?我背后得罪誰了不成?”
“……”
云起閉著眼,握著拳,在身前晃了晃,堪堪忍住給他一拳的念頭,道:“誰也沒得罪,拓跋正使風光得很吶……”
“那是自然。”拓跋鋒也閉上眼,笑著摟住云起,左右晃晃?!皫煾缤砩蠜]來陪你,惱了?”
云起強忍火氣道:“沒有,跟皇孫正快活著呢?!?/p>
拓跋鋒選擇性忽略了那句,而后認真道:“師哥求皇上,讓錦衣衛(wèi)里再設名副使,你當副使,皇上應承了,明兒早朝時便寫詔?!?/p>
云起愣住了,睜開雙眼,道:“你……怎么說得皇上答應的?這可是改制啊!”
拓跋鋒瞇著眼,哼哼道:“我說我管不住他們……各個見了我跟烏眼雞似的……”
云起板著臉道:“哦,你也知道?!闭f話那時,嘴角卻是略翹了起來。
拓跋鋒答道:“哦,我當然知道。”
“以后……正使聽副使的,高興不?”拓跋鋒臉紅了些。
云起耳根子發(fā)燙,答道:“誰要當那……勞什子副使呢,師哥……謝你了。”
云起眼眶發(fā)紅,忍不住哽咽道:“放焰火了,你看?!?/p>
拓跋鋒睜開了眼,深邃的瞳孔中閃爍著一如既往的光。
那一瞬間,整個金陵千萬焰火,盡數(shù)紛紛揚揚地噴了出來,那飛濺的火花閃得讓人難以直視。
“哭啥?笑啥?”拓跋鋒端詳云起片刻,而后問道。
“沒哭啥。”云起睜開眼,與拓跋鋒對視。
“你怎么又來了!”云起險些從椅子上翻下去。
拓跋鋒道:“月餅好吃么?”
云起道:“回去!快回去!”
拓跋鋒笑道:“王妃讓我來放火燒糧草,順便看看你?!?/p>
“……”
云起哭笑不得道:“燒了么?”
拓跋鋒道:“沒,逛了半天,找不著放糧草的在哪,后面就幾個空帳篷?!?/p>
云起哀嚎道:“我的娘喂!敢情你們都這么打仗來著,這軍里糧草老早便吃空,李景隆要沒你先前送那月餅,指不定過幾天便得挖草根填肚子了?!?/p>
“兩軍未戰(zhàn),情報為先,知己知彼,百戰(zhàn)不殆。當了這么多年收集情報的錦衣衛(wèi),懂不懂?懂不懂!”
拓跋鋒想了想,道:“你又沒說,我們怎曉得。難怪今天那傻子急急忙忙便攻城了?!?/p>
云起心內(nèi)嘲道也不知誰才是傻子,忽地意識到一事,翻身下地。
“這便攻城了,我怎沒聽到?”
云起攀上木垛高處,朝遠方平原上張望,果然大部隊整裝待發(fā),密密麻麻地填滿了城外一大片地方。
南軍架起飛弩,搭起主帥指揮高臺,火把將夜色映得通紅。
拓跋鋒在木垛下不放心地作勢接著,免得云起摔了下來,又解釋道:“姚廣孝出的餿主意,城里先頂著,師哥過來放火,待他們后方一亂,再趁勢殺出……”
云起道:“果然是餿主意,不過李景隆吃了我那下完瀉藥的茶葉……這戰(zhàn)還難說得很。”
拓跋鋒倏然神色一凜道:“你給他下了瀉藥?!這怎使得?!”
云起疑道:“怎使不得?”
拓跋鋒如遭大難臨頭:“那草包不指揮,換了個會的人指揮,這許多人便難對付了!”
“……”
云起一個頭兩個大,沒想到自己藥翻李景隆還是幫了倒忙,遂忙不迭道:“那你也別耽擱了,快放火,放完便回去罷?!?/p>
拓跋鋒思維跳線極快,短短片刻又想到不相干的事,倏然道:“下來,師哥疼你?!?/p>
云起的思維已被拓跋鋒牽成了一團亂麻,此刻精神幾乎崩潰,罵道:“又犯渾了,快滾!”
拓跋鋒碰了個釘子,遂訕訕閃身,沒入營帳群中,不一會兒,火聲從營帳最后方劈啪傳來,時正秋季,風高物燥,軍營一頂接一頂?shù)厝计穑破鸨荒呛跓焼艿弥笨人?,只得倉皇離了自己的監(jiān)軍帳,躲到上風處。
“三保!”云起喊道:“馬三保在哪兒呢!”
火借風勢,甫一點起便成一發(fā)不可收拾之局,登時營帳群接二連三地陷入大火,前陣于北平外搦戰(zhàn)的軍隊瞬間察覺,大喊聲遠遠傳來。
“后方走水了!”
云起啼笑皆非道:“就這點本事還打仗,一群烏合之眾……三保!三保在哪兒!”
火海之上,黑色的身影如同蒼鷹,在帳篷頂端縱躍,仿佛焦急尋找著什么。
“怎還不走?”云起自言自語,忽意識到拓跋鋒是怕自己陷進去了,忙兩手交揮,大喊道:“在這兒,沒事!”
拓跋鋒松了口氣,躍到云起身前,云起道:“你見了三保么?”
“不用擔心,那小子厲害?!蓖匕箱h道。
那時間軍馬馬廄被燒,數(shù)千匹戰(zhàn)馬驚天動地的大聲嘶鳴,受到驚嚇狂奔出來,馬蹄聲陣陣,嚇得云起下意識地抱頭就躲。
拓跋鋒卻是扎了個馬步,右臂揮出,瀟灑地使了一式“如封似閉”,堪堪揪住一匹戰(zhàn)馬韁繩,戰(zhàn)馬仰天長嘶,被勒得嘴角溢血,扯到拓跋鋒身前。
拓跋鋒翻身上馬,朝云起伸出手,道:“別管了,跟我走罷。也別回北平了,去克魯倫河。”
云起閉上雙眼,嘆了口氣,那一刻心內(nèi)確實有種沖動,拋開一切不顧,便跟著拓跋鋒浪跡天涯,遠走大漠。
然而只是短短瞬間,云起便睜開雙眼,道:“三保還在火里,姐還在城里,你和我,都不能走?!?/p>
拓跋鋒凝視云起片刻,點了點頭,狠抖馬韁,雙腳一夾馬腹。
“駕!”
南軍大營起火,頃刻間已調(diào)集上千兵馬回師救援,拓跋鋒抽出背后七星沉木,竟是恃著一身蠻力,狠狠撞進了上千人的軍陣!
云起站在大營外的高處,怔怔目送拓跋鋒離去。
拓跋鋒艱難地在軍陣中左沖右突,砍出一條路,夾道士兵竟是對這戰(zhàn)神般的勇將生出膽怯之心,紛紛朝后退去。
云起心頭堵得說不出的難受,小聲道:“師哥,帶我走。”
那一瞬間,百丈之遙的拓跋鋒仿佛感覺到了什么,他在馬上茫然回頭,看了云起一眼。
“師哥!”云起跳下柴堆,沖向戰(zhàn)陣,失控地大喊道:“帶我走!”
云起竭盡全力地狂奔,將他所有的責任扔在背后,朝著拓跋鋒離開的方向絕望地喊叫。
拓跋鋒咬牙撥轉馬頭,要不顧一切地沖回南軍大營,然而援軍越來越多,猶如潮水般淹沒了孤單的云起。
拓跋鋒焦急大吼道:“別亂跑!云起,等我!”
士兵越來越多,組成水泄不通的人墻,拓跋鋒沖殺良久,辨認不出云起在何處,只得再次毅然轉身,在一聲響徹黑夜的狼嘯中,殺回了北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