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鋒已起身,洗了二人衣服晾好。
西北陽光熾烈,晾在兩根竹竿上的外袍輕輕飄蕩,衣袖飛舞,仿佛要情不自禁地互相抱在一起。
拓跋鋒打著赤膊,正專注地練著太極拳:“你去吃早飯,我吃過了?!?/p>
云起眼望拓跋鋒傷痕累累的背脊,莞爾道:“虧你好意思,就穿條襯褲,與人家媳婦坐一房里成什么體統(tǒng)?!?/p>
拓跋鋒愕然道:“她不是嫁人了么?”
云起知這愣子的一貫思維是:成了親的人就沒有性別了。遂也懶得跟他說,敲了敲窗臺,笑道:“弟妹,討點吃的成不?”
藍沫心情比之昨夜,似乎好了些許,答道:“窮人家也沒啥好的,真對不住云大哥了?!闭f著便開了后窗,遞出一碗一碟來。
清粥小菜,正合了云起胃口,云起一面吃,一面與藍沫閑聊幾句,忽道:“這處是什么地方了?”
藍沫答道:“德寧二州地界,再朝西北走,便是西涼府?!?/p>
云起筷子定在唇邊,道:“西涼府?榮亢大將軍的轄地?”
藍沫道:“是呀……我爹當年與榮將軍交好……他兒子不就是那啥來著,與你們同朝當差的,那時榮府……”
藍沫語氣唏噓,充滿掩不住的向往,云起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藍沫忽地扔了手上活計,轉(zhuǎn)身便湊到墻角去吐,拓跋鋒嚇了一跳,道:“弟妹你沒事罷。”
云起兀自沉吟他事,道:“榮慶他爹?”
“弟妹,叨擾?!痹破饚卓诎严≈嗪韧?,朝房內(nèi)道:“我想到門路了,現(xiàn)便走,免得拖累了你倆。”
藍沫扶著木盆大口嘔吐片刻,聽得云起此言,臉色慘白,嘴角也顧不上擦,忙奔來開了后房門,焦急道:
“這怎么成?大哥要去哪?張勤大清早便去集上,這時間算一算,也該回來了,萬萬不能走!再等一會兒吧,吃了午飯再說?!?/p>
云起正要說句什么,拓跋鋒已明白其意,打斷道:“要找榮將軍也不急在這一時,等他回來,告?zhèn)€別再去?!?/p>
云起只得敷衍點頭,藍沫如釋重負,松了口氣,關(guān)上房門時那手微微顫抖,被眼尖的云起一眼瞥到。
藍沫回到房內(nèi)不再吭聲,拓跋鋒把錢袋偷偷塞進窗格里,又拉過簾子掖好,小聲道:“這夠他們買好幾頭牛了?!?/p>
云起只越想越不對勁,道:“你到前院去看看,那牛還在不?!?/p>
拓跋鋒蹙眉道:“你連自己兄弟也起疑心?”
云起催促道:“去就是?!?/p>
拓跋鋒爬上院墻,俯身到前院遛了圈,回來后道:“不在?!?/p>
云起只覺藍沫那表情煞是不正常,今日態(tài)度又變得太快,索性單手勾住屋檐一翻,上了房頂,朝遠處眺望。
隔壁十丈外有另一戶農(nóng)家,云起又朝拓跋鋒招手道:“你來看看?!?/p>
云起指那鄰家牛棚,牛棚里養(yǎng)了兩頭牛,問:“左邊那頭,像張勤家的牛不?”
拓跋鋒左看右看,滿腦袋問號,任他武功再高,眼力再好,也看不出此牛是彼牛。端詳半天后道:“我看不像?!?/p>
云起低聲道:“我怎么看怎么像。”
拓跋鋒漠然道:“別疑心生暗鬼?!?/p>
藍沫仍不住朝后院窺探,此時不見了拓跋鋒與云起,又倉皇推門出來,道:“徐大哥!拓跋大哥?!”
“在呢?!痹破鹫驹谖蓓斏希Φ溃骸叭吿鞖夂?,上房看看風景。”
藍沫站在后院里,一臉遲疑,道:“下來成不?屋頂禁不住踏,前些日子才補過?!?/p>
云起道:“成,這就……”話未完,拓跋鋒緊緊握著云起手腕,只握得他生疼。
云起深深吸了口氣,舉目眺望。
天如水洗過一般的藍,綿云雪白,大漠千里,黃沙如畫。
一望無際的遠方,戈壁堆上有隊官差蜿蜒而來。
領頭之人農(nóng)夫裝束,騎馬疾奔。
云起站在屋頂上,低頭與院內(nèi)藍沫對視,藍沫雙眼中盡是怯意,哀求道:“大哥下來喝口水,風沙重?!?/p>
“成?!痹破鹄淅涞溃骸斑@便下來?!?/p>
“你們要去哪!別走?。“?!”
官差破門而入,云起與拓跋鋒閃身到了后院,為首之人吼道:“莫走了欽犯!”
數(shù)十騎兵馬將張勤家團團圍住。
“勤哥兒,出來說句話?!痹破饻喨徊粦郑宰约号c拓跋鋒的身手,這幾十個菜鳥還留不住他倆。
拓跋鋒雙目赤紅,抽出腰間繡春刀,攔在云起身前,顯是動了殺念。
藍沫大聲尖叫,朝后院角落爬去,張勤躲在房中,并不答話。
“朝廷錦衣衛(wèi)正使徐云起,反賊拓跋鋒?”為首那捕快手里拿著張通緝令,對照二人面容,而后冷冷道:“跟本官走一趟?!?/p>
云起對那捕快視而不見,一手按著拓跋鋒拔刀的手,上前兩步,問道:“勤哥兒,你這是何苦來?”
張勤終于答道:“云起,我快有兒子了,不想讓他跟我倆吃苦?!?/p>
云起靜了片刻,隔著窗格與張勤對視,看到那雙充滿內(nèi)疚與憤恨的眼,緩緩道:“也罷,我們走了。”
“一起上!給我拿下!”
拓跋鋒與云起背靠背,繡春刀甩出一道閃亮的白光,蟬翼無聲無息地在空中掠過,那率先撲上前的官差登時尸橫就地!
血液噴得滿院,藍沫尖叫著逃進了房里。
“快走!”
云起一聲冷喝,登時又有官差不要命地沖上來,拓跋鋒一面左砍右劈,一腳踹開后院緊鎖的木門,護著云起逃出院外。
張勤手中端著一把火銃,此刻終于破釜沉舟,扣動機括。
“轟”的一聲巨響,鐵丸將木窗炸為碎屑,拓跋鋒色變,不顧一切地撲了上去,云起倉皇轉(zhuǎn)身,肩背被鐵丸擊中,登時口噴鮮血,撲倒下去。
“云起!”拓跋鋒瘋狂地大吼。
“走!”云起咬牙道。
張勤瞬間放下火銃,再次填彈,奔出院內(nèi),舉槍瞄準了拓跋鋒。
拓跋鋒抱起云起,顧不得再轉(zhuǎn)頭,只拼了命般躍上院墻,云起堪堪伸出一手,在墻頂撈到塊石子,揉到指間。
云起目中滿是遺憾與悲憫,與張勤對視,張勤閉上雙眼,再發(fā)一彈。
云起深深吸了口氣。
天地唰然遠退,無數(shù)景物模糊不清,視野中唯剩一個黑黝黝的,半寸見方的小孔。
云起扣指一彈,石子嗖然飛出,無聲無息地堵住了槍口。
火銃爆開,張勤發(fā)出痛苦的咆哮,一臂被炸得粉碎,朝后飛了出去。
拓跋鋒躍下院墻,在茫茫大漠上拖出一道血跡,亡命飛奔,到得戈壁邊緣,腳下便是黃濁的河水。
“跳,別怕?!痹破饚а终泼詰俚孛艘话淹匕箱h的臉,拓跋鋒緊緊抱著云起,二人一同躍了下去,消失在滾滾河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