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便答：“還在等。”
……
終于候到散場。
觀眾或帶唏噓、或帶興奮，一邊討論演出，一邊陸續(xù)退場，孟千姿坐著不動，神棍便也不動。
到后來，戲臺上燈光散盡，安安靜靜，只余沉默的布景，偌大戲場，也只剩了他們兩人。
神棍扭頭去看，有工作人員大概是想進來清場，被人攔住說了兩句，也就暫時放棄了。
孟千姿就在這個時候開口：“神棍，我決定入大荒。”
***
神棍沒說話，也沒覺得震驚，只是有綿長嘆息滾過心頭，似乎這一刻，早在預(yù)料之中。
孟千姿的目光棲在空落的舞臺上：“你知道嗎，那一次，就是你的那幾個朋友去營地的那次，江煉很羨慕，坐在遠處眼巴巴地看著，像吃不著糖的小孩?！?/p>
“我過去問他，他才吞吞吐吐地說，羨慕你有這么多朋友。”
“江煉朋友不多，從某種角度來說，他甚至是個挺孤獨的人，他還說，以后要交很多很多朋友，這樣，日子就會很熱鬧。”
“他小時候，從那個大山里拼了命地跑出來，從沒對不起任何人，有情有義有擔(dān)當(dāng)，我舍不得讓他跑著跑著，跑進那么一個……”
她也不知道該怎么形容那個地方。
大荒大荒，總覺得大而茫茫，大而荒涼。
她其實來湘西好些日子了，來鳳凰古城之前，還去了趟懸膽峰林。
她想再看看那只小白猴。
一切都很順利，她甚至沒下到谷底，在段太婆留書的那個山間石臺上，就遇到了它。
小白猴已經(jīng)不認(rèn)識她了，它長大了，骨架撐開，是大猴的架勢了，再不復(fù)曾經(jīng)的軟萌嬌憨。
它警惕地看著她，畏縮又緊張。
孟千姿盯著它看了很久。
江煉走了之后，她很少哭，更加不會歇斯底里，極偶爾的，長時間發(fā)怔之后，一抹臉，發(fā)現(xiàn)抹了滿手的淚，會拿紙巾慢慢擦去。
但這一次，忽然就沒收住，這么久以來，頭一次痛哭失聲。
她不想這小白猴長大，希望它還是記憶中的模樣，她希望江煉不變，連帶著希望這個世界也不要變，但偏偏，一切都在變，如流云兜不住，如疾風(fēng)抓不牢。
時光不會倒轉(zhuǎn)，過去的也不會再來，江煉會越走越遠，她再不去追，也許就追不上了。
……
孟千姿指向空蕩的舞臺：“我比你早兩天到鳳凰，也早看到這出戲。那個年代，翠翠應(yīng)該算是很勇敢了，寧愿孤守，也要一直等下去?？墒俏矣窒?，她為什么不出去找呢？”
神棍說：“大概是受時代和客觀條件的局限吧，那個時候，兵荒馬亂的，她一個女孩子，連縣城都很少去，讓她去外頭找，談何容易啊。”
孟千姿嗯了一聲：“我想也是。好在，我不是她，我敢去找，也能去找。我不想等，我寧愿死在找的路上，也不要等死在屋檐下?！?/p>
“你們都不知道大荒外頭是什么，但沒關(guān)系，不管那兒有什么，只要江煉在那兒，我就去找他，生也一起，死也一道，我要讓江煉知道，他生不孤，死也不獨，哪怕他的世界都空了，我也還會在的?！?/p>
神棍靜靜聽著，他很清楚，孟千姿不是在征詢他的意見，只是知會他一個不再變更的決定。
良久，他才說了句：“孟小姐，你有這想法，很久了吧？”
***
很久了，從江煉生入天梯的那一刻，就有了。
只是后來，一場大病來勢洶洶，醒來時，人已在山桂齋，離著昆侖山長水遠，幾個姑婆輪番陪著她，怕她想不開。
她卻平靜得很，想著，這樣也好，江煉的離別太倉促，而自己的，可以從容些。
這兩年，她去看了山鬼的每一處產(chǎn)業(yè)，也開始去啃財報，這種事，以前都是孟勁松安排，她瞥都懶得瞥一眼。
看完之后，頗感欣慰，山鬼產(chǎn)業(yè)，早已是一個運轉(zhuǎn)良好的大系統(tǒng)，她交接出去的，不會是一個爛攤子，而即便沒了她，于全域，也無大損。
就好比，山鬼王座曾經(jīng)空懸三十二年，那又怎么樣呢，王座是錦上添花，織錦無花，還是錦緞。
高荊鴻于兩個月前作古，這樣也好，大嬢嬢為她懸了半世的心，生怕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現(xiàn)在，不會有這憂心了。
她去了泰山，辭別二媽唐玉茹，唐玉茹在清冽的山泉水里洗了個紅艷艷的番茄塞給她，看著她吃完，才說了句：“女大不由娘了?！?/p>
她去了青城山，拜別三媽倪秋惠，倪秋惠沉默半晌，才說：“想去就去吧，江煉這孩子，也苦得很，你們在一處，互相能有個照應(yīng)?！?/p>
她去了武漢，陪仇碧影吃了頓小龍蝦，仇碧影一直悶頭剝蝦，半天憋出一句：“小千兒，要么你再等等？也許過兩年，江煉就回來了呢？”
她還和自己的親生母親一起吃了頓飯，那個女人下廚，給她做了一桌子菜，客氣而又局促地招待她，還問她：“孟小姐，跟著姑婆生活，挺好的吧？”
她點頭稱是。
那個女人便很高興，說：“姑婆們都是有見識的，跟在她們身邊，比跟著我強。你是個有福氣的，好命，才能有這機會?！?/p>
……
人世牽絆，萬縷千絲，她一一斷線，漸次離枝。
孟千姿對神棍說：“你是我通知的最后一個人了，二媽三媽她們上了年紀(jì)，不想再見離別，就不去送我了，五媽上不了高原，有心無力。四媽六媽七媽，勁松辛辭，還有況美盈韋彪他們，都會去昆侖。你看吧，有時間不妨送我一程，不想去，我也算是在這兒，向你告別了?！?/p>
神棍趕緊點頭：“我去，去，當(dāng)然去?！?/p>
孟千姿說：“那行，我會跟勁松說，加你一個?！?/p>
她沒再說什么，起身向外走去。
神棍沒跟，只是坐在那，看她的背影。
她走得很穩(wěn)，看不出腿腳上有任何不便，孟千姿任何時候，都是個講究姿態(tài)的人。
神棍想忽然就想起了葛大先生。
葛大先生看到的，果然還是準(zhǔn)的，斷線離枝入大荒，孟千姿，還是決定入大荒了。
幾位姑婆嚴(yán)防死守了那么久，終究是誤會了葛大的意思，所謂的“無情保命”、“絕情斷愛”，應(yīng)該是說，孟千姿如果能做到對江煉的用情不那么深，也許，她就可以把這一頁翻過去，安安穩(wěn)穩(wěn)過她的下半生。
但她，到底是做不到。
神棍又坐了一會，才頹然起身，慢慢地向外走，出口處還留了個工作人員，見到神棍出來，松了一口氣，對著步話機講了句：“人走清了，散場了?！?/p>
神棍聞言回頭。
那一剎那，戲場內(nèi)唯一還亮著的幾盞燈也滅了，黑暗迎面披覆下來。
沒觀眾了。
曲終了。
散場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