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過了一個小時,手術(shù)終于結(jié)束了。
當(dāng)被醫(yī)生告知,一切順利時,我終于長長的舒了口氣。
推門進入病房,只見媽媽身穿病號服,臉色蒼白,雙眼緊閉;由于剛剛做完手術(shù)的緣故,不能平躺,所以只能上半身斜靠在病床上。
我躡手躡腳的走了過去,媽媽像是聽到了動靜,竟然將右手抬了起來,我趕緊伸出雙手,緊緊將其握住。
我正想著該如何安慰媽媽,媽媽反倒虛弱無力的問了句:“男孩還是女孩?”
“哈?”
我一愣。
媽媽慢慢的睜眼一瞧,不由得一拍腦門,苦笑道:“嚇?biāo)牢伊?,我還以為又生一個呢?!?
“有我一個就夠您操心的了,再生一個還不得累死您呀。要我說,北北都是多余的?!?
我想要發(fā)揮特長,耍耍嘴皮子,活躍一下氣氛。
媽媽白了我一眼,想要將手從我掌心之中抽出來,可惜身體虛弱無力,只得作罷,將臉扭到了一旁。
媽媽的手涼涼的,綿軟無力,被我握在掌心,舍不得松開。
“媽,生我的時候,是不是特別疼???”
沉默片刻,媽媽說了句:“疼的要命?!?
我笑著問道:“我聽老爸說,您在產(chǎn)房里一直罵他王八蛋,還給我們老凌家的十八代祖宗罵了個遍,把醫(yī)生護士們給樂壞了?!?
“嗯,我當(dāng)時就想,生完了孩子馬上就跟你爸離婚。”
媽媽的話語中帶了些調(diào)侃的味道,不似那么冰冷了。
“那您后來為什么又生了北北?”
“鬼才知道?!?
我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說道:“有些事兒,我一直沒跟您說?!?
媽媽扭頭瞧著我。
我笑了笑:“其實,小時候我特別恨北北,一直到小學(xué)畢業(yè),我都特討厭她?!?
最新找回#“為什么?”
“嫉妒唄。”
我低著頭,無意識的玩弄著媽媽的纖纖細(xì)指:“我一直覺著您特別的寵她,都不關(guān)心我?!?
“我寵她?我不寵你???我把你都寵到天上去了?!?
媽媽使勁把手抽了出來,將臉轉(zhuǎn)向了一旁,輕輕嘆了口氣,嘀咕了句:“寵的你無法無天了?!?
我發(fā)現(xiàn)我真的是越來越不會聊天了,包括剛才吃飯的時候,實際上不應(yīng)該再提起那晚的事情的,哪怕是解釋,都會讓媽媽回憶起那段不愉快的經(jīng)歷。
其實最好的辦法的就是盡量逗媽媽開心,緩和緊張的氣氛。
媽媽是個體面的人,內(nèi)心十分的堅強,經(jīng)過時間的洗刷,她是可以自我治愈的,如果一遍遍的不斷重復(fù)提起,就像是不停的揭開傷疤,完全適得其反。
這些我早就應(yīng)該想到的。
傍晚,我回酒店退了房間,拿了行李重新返回醫(yī)院病房。
媽媽不跟我說話,我就默不作聲的守在一旁,看書學(xué)習(xí)。
媽媽不舒服了,我就替她調(diào)整一下姿勢,順便掖一下被單。
住的雖然是單人病房,但是沒有給陪護人員準(zhǔn)備睡覺的地方。
晚上我只能坐著椅子,上半身趴在床頭柜上,就算換個姿勢也只能靠在椅背上,別提多難受了。
由于我不停的換姿勢,椅子發(fā)出響動,媽媽不耐煩地嘆了口氣,埋怨道:“你能不能安靜點?!?
“我安靜我安靜?!?
我調(diào)整了一下,背靠著椅子,兩腳翹到窗臺上。
迷迷煳煳之中,我有了睡意,身子不由自主的往后靠,結(jié)果一下子翻了過去,『叮鈴咣當(dāng)』一陣亂響。
“你有毛病啊,我好不容易才睡著?!?
媽媽氣的喊了一聲,然后哎呦一聲,皺著眉頭說:“疼死我了?!?
“不是故意的?!?
我尷尬的從地上爬了起來,陪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您睡……您繼續(xù)睡?!?
“我睡什么呀?!?
媽媽嘆了口氣,一臉嫌棄的說:“實在不行你回酒店吧。”
“那哪兒成啊,媽您剛做完手術(shù),在醫(yī)院里受罪,做兒子的怎么能回那個五星級酒店,住在海景房里享受呢。我心里過意不去,難受?!?
媽媽表情木訥,機械般的說道:“你在這兒呆著我更難受?!?
我扶正椅子,重新坐了回去,猶豫了一下,說:“要不……要不我給您講個笑話吧?”
媽媽斜乜了我一眼,然后一臉不屑的轉(zhuǎn)到了一邊。
我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jīng)的講了起來:“有個新來的護士,打針技術(shù)不行,經(jīng)常給病人疼的嗷嗷叫。護士長就給她出了個主意,讓她找個熟睡的病人練練手,如果打進去,病人沒醒,說明她功夫到家了。那護士去找了個熟睡的病人,打一針,偏了,但是病人沒醒。她就繼續(xù)打,又偏了,她還打,一連打了三十多針,那病人突然坐了起來,大吼一聲,你當(dāng)我死了啊!護士嚇得落荒而逃。第二天,院長把護士叫過去了,握著她得手,激動地說,你太厲害了,十年的植物人都讓你給扎醒了!”
說完之后我咯咯直笑,但見媽媽板著張臉,沒一點笑意,便自干咳兩聲,掩飾尷尬。
“這段子有點過時了,不太好笑了。這樣吧,再給您講一個。問,手術(shù)中,患者最怕聽到什么?”
我樂呵呵的問道:“媽,您知道嗎?”
媽媽白了我一眼,沒有回答。
“媽,您配合一下,您知不知道?”
“不知道。”
媽媽不耐煩的瞪了我一眼。
“患者最怕聽到的是……唉?手術(shù)剪去哪兒了?哈哈哈哈哈哈……呃……”
一陣大笑之后,見媽媽臉色鐵青的看著我,臉上笑容逐漸僵硬,然后晃著腦袋說:“這不是想逗您一笑嘛?!?
“逗我一笑,然后讓刀口裂開是吧?”
我這才想起,確實不太合適,尷尬的撓了撓頭:“那……確實挺危險的。不過幸好我的笑話不太好笑。您看您都沒笑?!?
媽媽不再理我,拿起手機看起了新聞。
過了一會兒,她開口問道:“你跟你爸說了嗎?”
“說什么?”
“說我闌尾炎手術(shù)。”
“沒有?!?
“明天我跟你爸聯(lián)系,讓他過來陪我吧?!?
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神情有些沮喪,扭捏的說:“您……就一點都不想看到我了啊?!?
媽媽有氣無力的說:“你高三開學(xué)早,我在這兒還要住一陣子呢。讓你爸過來,你趕緊回國,別耽誤了開學(xué)?!?
聽媽媽這么一說,我的心情又有些好轉(zhuǎn)了。
媽媽果然還是在意我的。
我忍不住笑了一下,被媽媽瞧了個正著,冷冷的問道:“你笑什么?”
“沒笑啊。我在想,我要好好努力,爭取考個好大學(xué)?!?
媽媽『嗯』了一聲,沒有繼續(xù)說話。
我忽然靈機一動,覺著這是個可以套近乎的話題,便湊了過去,低聲問道:“媽,您覺著我該考哪所大學(xué)呀?”
媽媽瞧著我,反問:“你有什么打算?”
“咱們省的財經(jīng)大學(xué)就挺不錯的,農(nóng)大也還行。實在不行,就在咱們市上師大也行?!?
媽媽轉(zhuǎn)過身來,瞪著我:“你就這么點出息啊,能不能再有點追求啊。”
“光有追求有什么用啊,我想上清華,我想上北大,我還想考哈佛呢?!?
我見媽媽瞪著我,面色不善,趕忙改口:“當(dāng)然了,追求也是要有的?!?
“想好考什么專業(yè)了沒?”
“咱以前不都討論過了嘛,我想學(xué)考古,您和我爸說那專業(yè)沒什么用,那我現(xiàn)在也不知道該學(xué)什么專業(yè)了?!?
媽媽嘆了口氣:“你想學(xué)什么就學(xué)什么吧?!?
“真的啊?”
“隨你便了?!?
“唉~!謝謝媽媽!”
我抓住媽媽的纖白玉手,用力親了一口。
媽媽一怔,隨即勐甩手臂,呵斥道:“放手~!”
我這察覺到自己有些過分,趕緊松開媽媽的手,向后退了退,唯唯諾諾的說了句:“對不起,我……我一時激動。”
以前經(jīng)常跟媽媽這么鬧,再親昵的舉動也有過,從來沒有尷尬越界這么一說。
但是現(xiàn)在嘛……病房內(nèi)再次陷入倒了沉寂之中,看時間已經(jīng)晚上兩點了,卻一點睡意也沒有。
半晌過后,媽媽忽然說:“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啊?”
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
“你小的時候,我跟你爸經(jīng)常吵架,一吵架我就摔東西,你爸就說我敗家。
當(dāng)時咱們家還不富裕,經(jīng)不起摔,你爸就跟我商量,以后再吵架了,別亂摔東西了,找個結(jié)實點的東西,打一頓出出氣算了。我一想,也是,就同意了。左找右找,還真找到一個皮實的東西,每次我們一吵架,就拿他出氣。從那兒以后咱們家就再也沒摔過東西了。”
這算笑話嗎?我撓了撓頭,納悶的問道:“什么東西這么禁打???”
“你呀?!?
說完,媽媽撲哧一聲樂了出來。
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嘿嘿笑道:“那也行吧,我能為咱們家的家庭和諧做出貢獻,挨打也值了?!?
媽媽手捂著嘴,笑個不停,笑著笑著,眼淚忽然流了下來。
她用手指悄悄地抹了抹,吸了一口鼻子,將臉轉(zhuǎn)到了一旁。
我的心里說不出的難受,我為了自己一時的歡愉,將媽媽推入到了無底的深淵之中,這道傷痕,恐怕一輩子都無法彌補了。
想及此處,我又想起那首小時候媽媽經(jīng)常唱給我的歌,忍不住輕聲唱了起來。
“我知道,半夜的星星會唱歌,想家的夜晚,它就這樣和我一唱一和。我知道,午后的清風(fēng)會唱歌,童年的蟬聲,它總是跟風(fēng)一唱一和。當(dāng)手中掌握住繁華,心情卻變得荒蕪,才發(fā)現(xiàn)世上一切都會變卦。當(dāng)青春剩下日記,烏絲就要變成白發(fā),不變的只有那首歌,在心中來回地唱。天上的星星不說話,地上的娃娃想媽媽,天上的眼睛眨呀眨,媽媽的心啊魯冰花。家鄉(xiāng)的茶園開滿花,媽媽的心肝在天涯,夜夜想起媽媽的話,閃閃的淚光魯冰花。……”
媽媽低著頭,右手捂著雙眼,輕輕的抽泣著。
我越唱越難過,眼淚在眼眶里打起轉(zhuǎn)來。
就在唱到歌曲高潮段落時,護士推門進來,壓低了聲音,用英語對我提出警告。
我連忙站了起來解釋,但由于我的口語不是特別好,再加上對方英語比較怪,所以兩個人比劃了半天,幾乎變成了雞同鴨講,誰也聽不懂對方的意思。
我這尷尬狼狽的樣子,竟然把媽媽給逗樂了,柔聲對那名護士解釋了一番。
待護士走后,我不由得豎起拇指,贊道:“媽您英語真棒,比英國人的英語還要棒?!?
媽媽嘲笑道:“是你的英語太爛了,就你這樣,還想考北大,考清華,烤串去吧你?!?
“唉~!”
我靈機一動,湊過去,殷勤笑道:“不如這樣,您幫我復(fù)習(xí)英語吧?!?
媽媽瞥了我一眼,冷聲說道:“我現(xiàn)在還不想跟你說話,你離我遠一些。”
“哦?!?
我有些沮喪的坐了回去,心里不停的埋怨那名護士,剛才那么感人的氣氛,都被她給打亂了。
媽媽嘆了口氣,翻了個身子,背對著我,輕聲說了句:“行了,趕緊睡覺吧?!薄m然媽媽嘴上沒有同意,第二天卻開始幫我復(fù)習(xí)英語了。
我的口語雖然很爛,但英語成績其實也還過得去,找媽媽幫忙復(fù)習(xí),就是個接近她的理由,所以我裝作不太懂的樣子,好讓媽媽給我講解。
說實話,我真的很喜歡趴在媽媽身邊,聞著她身上香香的味道,那種感覺讓人沉醉。
不過我也在心里不停的警告自己,她是我的媽媽,我已經(jīng)傷害過她一次了,絕對不能再有第二次了,哪怕想都不能再想了。
下午做了一套卷子,可能是裝得有些過火了,成績稀爛,把媽媽給氣的呀,差點沒有扔我臉上。
最后竟然對我擺了擺手,沒好氣地說:“我現(xiàn)在不想看見你,你趕緊從我面前消失吧?!?
我趕忙安慰她:“媽,您別生氣。這是……只不過是失誤而已,我平時成績沒有這么差的?!?
“行行行了,你別解釋了,我被你氣的刀口疼。哎呀……你趕緊出去吧。”
我委屈又無奈的看著她,問道:“那我什么時候能回來呀?”
“你吃完了晚飯再回來。”
“那我現(xiàn)在就出去吃晚飯?!?
“八點?!?
“哦?!?
我可憐巴巴的離開了病房,在醫(yī)院外熘達了起來。
雖然是被媽媽趕出來的,但仔細(xì)想想,她的態(tài)度有些奇怪,好像是故意要將我趕出來似的。
莫非是媽媽見我在病房里憋了一天一夜,想讓我出來放松放松?雖然這只是我的一個猜測,但這兩天發(fā)生的事情,讓我和媽媽的關(guān)系有了明顯的緩和,沐浴在陽光下,心里還是美滋滋的。
沿著公路熘達了一圈,隨便吃了點東西,回醫(yī)院的路上,見到一家花店,想了想,進去買了一捧康乃馨。
當(dāng)我進入病房時,故意將鮮花藏在了身后。
媽媽正在輸液,半瞇著眼睛,臉色有些不太好。
見我回來,不悅的說道:“在外面玩的開心呀?!?
我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了,支支吾吾的說:“還……還,還行吧。”
媽媽艱難的的翻了一下身子,嘟囔道:“你媽在這兒受罪,你倒出去玩的開心?!?
“???不是您讓我出去的呀?!?
“我讓你出去,你就不回來了啊。我讓你八點鐘回來的,現(xiàn)在幾點了?”
我看了一下時間,回道:“六點半?!?
媽媽瞥了我一眼,不吭聲了。
我笑嘻嘻的走了過去,將藏在身后的康乃馨捧了出來,原想給媽媽一個驚喜,沒想到她只瞅了一眼,就把頭轉(zhuǎn)到一邊去了。
我略顯失望的皺了皺眉:“您看……兒子給您送花,您也不樂一下。”
媽媽回頭朝我咧了咧嘴,擠出一個難看的微笑,然后表情冷澹的說了句:“我最討厭康乃馨了?!?
“行,下次送您玫瑰。”
話剛說出口,一想玫瑰代表的意思,感覺有些不妥,趕緊加了一句:“跟您美麗高貴的氣質(zhì)很搭,這總行了吧?!?
媽媽哼的一聲:“連你媽喜歡什么花都不知道。”
我一想,還真是。
“那您……到底喜歡什么花兒呀?”
“喇叭花?!?
媽媽不耐煩地隨口敷衍了一句。
“行,能開玩笑了,看來恢復(fù)得不錯?!?
我將康乃馨插到柜子上的花瓶里,湊到她跟前,嘿嘿一笑:“下次送您棉花?!?
媽媽斜瞪著我:“你離我遠一點,我現(xiàn)在不想跟你說話?!?
“行,學(xué)習(xí),我學(xué)習(xí)去。”
我樂呵呵的躲到一邊看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