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他袖袍翻飛,其余諸角皆被一一填滿,半篇《陰符經(jīng)》由左右手交替寫就,居然是一般的端正古拙。
待最后一筆寫到盡處,碑亭八角,都豎起血書屏障,每被沖撞一回,字跡便隱現(xiàn)金光,將魑魅魍魎盡數(shù)擋了下來。
人心殺機,罪也;天地殺機,理也。
觀天之道,執(zhí)天之行,遵理罰罪,以殺止殺……
而趙殺名諱便由來于此。
偏偏他溫良恭儉讓,料想前世,亦復(fù)如是,也不知道誰予的姓氏名諱,竟是張狂至此。
趙王爺用雙手抱緊趙靜,如今總算能好生喘一口氣了。他粗喘半天,汗出如漿,浸濕眼睫,低頭一看,趙靜亦在看他。
趙王爺想起自己以指代筆的模樣,看在趙靜眼里,只怕荒唐可笑得很,只好輕聲辯解道:“方才……忽然有了雅興。這大好河山,千里月色,豈不如畫?”
趙靜臉色微變,萬分古怪地看著他。正好東南面受兇獸連番沖撞,字跡黯淡,趙殺忙在指尖上又咬了一口,擠出鮮血,重新摹了一遍字,身形搖晃間,幾乎把趙靜失手摔在地上。
趙靜見了,眉頭皺得更緊,低聲道:“放我下來吧。”
趙殺難得逞一逞威風(fēng),還是在最憐愛心疼的人面前,頓時沉下臉來,斷然訓(xùn)道:“胡鬧!哥哥會一直抱著你,護著你……你、你不愿意?”
趙靜聽了這話,眼瞼低垂,久久不置一言。
趙判官總以為自家弟弟乖巧懂事,待自己滿腔孺慕,如今看他舉止疏離,與往常大不相同,不由得心中忐忑,正想低聲下氣說幾句軟話,就聽見趙靜驚呼了一聲,猛地抱緊了他,失聲喊道:“哥哥,小心——!”
趙殺下意識地回頭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身后字跡黯淡,一頭龐然大物從破綻處爬入碑亭,眼看要傷人性命,趙判官情急之下,把幾滴指尖血甩了出去,等惡獸一聲凄鳴,退避數(shù)尺,便踏前半步,兩下將血字補全。
直至此時,趙王爺才察覺出一絲后怕,兩腿打顫,人朝后一倒,背靠碑石,慢慢滑坐在地。到了這個地步,他還不忘把弟弟穩(wěn)穩(wěn)抱在懷中。
趙靜猝不及防跌坐在趙王爺長腿上,氣得羽睫輕顫,臉色由蒼白轉(zhuǎn)作微紅,雙手緊攥著這人衣襟,拼命想坐起來,可惜剛剛起身,趙王爺伸手一摟,又把趙靜攬進懷里,人遲疑道:“原來阿靜……能看見?什么時候的事?”
趙靜頓時臉色微變,張了張口,正要順勢說幾句不中聽的話,趙王爺已經(jīng)明白過來,一面笨拙地輕拍他的后背,一面溫聲道:“原來阿靜真能看見這些兇獸?那也不用怕,有哥哥在呢?!?/p>
趙靜聽到這里,眼中冰冷寒光化作狠辣毒火,胸膛微微起伏,把下唇咬出一道慘白。
他明明記起來了,他沒有哥哥。
他孤零零生在世上,空茫?;钤趬衾?,看冒名頂替的人享盡榮華,卻都不是他的親人。
先前趙殺每說一句話,趙靜就在心里暗暗冷笑一聲,這人同自己無親無故,無瓜無葛,偏偏假仁假義,聲聲捉弄,委實可憎可惡。
只是他萬萬料想不到,剛才如血夜色中,看見影影綽綽的惡獸撲向趙殺,自己會驚慌難過得幾欲落淚。
這般詫異滋味,就仿佛是兩軍對壘之際,一方再三加固城防,把四面鑄成銅墻鐵壁,另一方卻輕松推門而入。而后才知道,原來自詡固若金湯的鐵堡,對那人并不設(shè)防。
趙靜一旦想清這點,除卻惶恐不舍,又新添羞惱震怒,好不容易平復(fù)心緒,猛地抬頭一看,恰好看見趙殺抬起手來,袖袍被風(fēng)卷在半空,以食指為筆,懸空落字,當真是意氣風(fēng)發(fā)、俊朗不凡。
趙靜默默看了一陣,眼中便只剩迷惘之色,哪怕是充耳不聞,那顆心依舊一下下撞著胸膛,心中既有不甘和姍姍來遲的貪生之念,亦有幾許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絲,不像是腦海中怪聲所致,而像是從他荒蕪的心里,自己開出的一朵瘦骨嶙峋的花。
趙靜猶豫良久,總算放任自己靠在趙殺胸前,怪只怪這人懷中太暖,而這夜風(fēng)又太過冰冷。
趙王爺忙得焦頭爛額,還未發(fā)現(xiàn)趙靜目光灼灼跟著自己打轉(zhuǎn),直到天色將亮?xí)r,趙靜忽然咳了起來。他忽然有些害怕自己時日無多,重新把趙殺長發(fā)緊攥在手里,把昔日不肯問的話都問了出來:“你……為什么要照顧我?”
趙殺正對著那一雙琥珀色貓兒眼,看著他瘦得可憐的臉,想了一會兒,才鄭重道:“因為我想照顧你?!?/p>
趙殺說到此處,余光一瞄,發(fā)現(xiàn)手背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朵黃色桃花印,那花病得泰半枯死,此時卻不顧花期將盡,一瓣瓣張開花瓣。
趙王爺見了這半枯桃花,頓時臉色凝重,四下張望起來,雖然一眾兇獸在破曉來臨前,不要命似的沖撞起碑亭,但八角血字猶在。
只要天一亮,他家阿靜就能多活一日。
既然如此,自己為何眼皮直跳,心亂如麻,呼吸困頓?
趙殺正暗自忖度,頭頂突然簌簌地落下粉塵,他抬頭一看,正看見亭蓋砸落下來。十余尾兇獸合力一撞,終于在天亮前撞得碑亭崩塌,一時瓦落紛紛,亭柱傾壓,偌大石碑斜向倒去。
饒是趙判官一套儒生拳已練得出神入化,也只來得把趙靜狠狠推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