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還沖趙殺長嘆了一聲,寬撫起來:“你隨我二十年,本王深知你為人品性,斷不能眼睜睜看著其余小鬼搶了你的肥缺?!?/p>
趙殺自然知道,從他入殿開始,便已經(jīng)在面考了,自己一言一行,都難逃閻羅法眼。
他把絹榜慢慢展開,挨個打量上頭名諱,腦海中心思電轉(zhuǎn)。
攻諫同僚,自是氣量狹?。煌七x自己,亦是有損上司的顏面……
秦廣王等了片刻,怫然怒道:“如此拖泥帶水,成何體統(tǒng)?”
趙殺將拳頭攥得極緊,鬢角被冷汗沾濕,遲疑了好一陣,才把心一橫,一字一句道:“榜上數(shù)十名同僚,都十分出色。硬要選上一名,唯有李靖明李判官不堪大用。”
秦廣王將掃把眉一挑,還未開口,趙殺已認(rèn)真續(xù)道:“這回托生人間,屬下在將軍府暫住,對李判官不滿已久,每、每回夜深人靜醒來,便看見李判官仍在批閱宗卷,挑燈夜讀,如此加班,全不顧及自己的身體……”
“屬下當(dāng)時偶感瘟疫,那李判官還拿出一副暖耳,分給屬下,待同僚十分友善。如今想來,未免有些婦人之仁。”
趙殺說到此處,把當(dāng)初藏在神識中一副暖耳也掏了出來,雙手奉上:“屬下句句屬實,不敢妄言。李判官體魄不強,心性不堅,屬下以為難當(dāng)大任。”
秦廣王聽得撫掌大笑起來,袖擺一掃,將暖耳同榜文一道收回案上:“都說趙卿是酆都情圣,果真如此,此題姑且揭過,本官再考你一題:陰律無私心,趙卿情深二十斤,當(dāng)如何斷案?”
此話恰好問到趙殺痛處,他手心亦全是涼汗,在屋中轉(zhuǎn)了幾圈。
這一問,卻是一道極難的開放型問答題,如道法三千,并無準(zhǔn)繩可依。
秦廣王不悅道:“可是答不上來?”
趙殺心中忽然生起一念,只是一時抓也抓不住,只得在屋中繼續(xù)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才子高人七步成詩,趙殺足足繞了七十余步,直到秦廣王長身而起,面前冕旒擺動,打算擺駕離去,趙殺才突然道:“屬下以為,若常無欲,可觀其妙;若常有欲,可觀其徼。只要明辨大是大非,情深有情深的好處,情淺有情淺的好處,并不礙于公允。”
秦廣王聽得一笑,趙殺這一通回復(fù)當(dāng)中,首句引用圣人名言,中篇真情實感,收尾點題,正可謂鳳頭豬肚豹尾,立意亦是十分高遠(yuǎn),剛要夸贊,那鬼卒恰好于此時將趙判官厚厚一遝的影鏡檢驗文書送了過來。
這位鬼王翻開一看,嘴角笑意一點點化作恨鐵不成鋼的猙獰之色,最后長長一嘆,頹然擺了擺手:“你這身情債,往后也是升遷無望……便好好做個多情判官吧?!?/p>
趙殺聽見這話,忙躬身稱謝。
雖然知道是落榜了,心中卻平靜如水。并不十分難過。
等他出了孽鏡閣,一路涉水踏石,往平日當(dāng)差的孽鏡臺行去,行至半途,半空中鐵鐘三響,傳來崔判官朗朗之聲:“諸試已畢,恭喜李靖明李判官金榜題名,即日赴任——”
崔判官話音剛落,半空之中,就投下一道金光,劃開陰氣,照徹十重鬼殿,現(xiàn)出一條通向九重天外的偌大玉階。
趙殺依稀聽說過鬼官赴任,要這樣一階階往上登去,走上一夜,到得南天門下,而后才有仙官以瓊漿玉露設(shè)宴,接風(fēng)洗塵。
可天庭三日,地府十年,這短短一夜,已是地府兩輪春秋。
兩年過后,趙殺才能猜著天上哪一顆是司徒靖明命格所化的星辰,坐在黃泉的流水宴席上,沖著碧落之外升遷的故人遙遙舉杯。
隔著這樣一重天塹,趙殺縱然有心想等故人任滿三百年任期,有朝一日,再著仙冠霞衣,從九重天上一步步沿玉階下來,可天庭三百年后,陰間已隔萬萬年,自己哪里熬得了那么久?
趙殺這樣一想,心中愈發(fā)不舍,死死望著那道階梯,也不知哪一眼將是最后一眼,直看著司徒靖明被親朋故友擁簇著送上玉階,負(fù)手而行,步履極快,轉(zhuǎn)眼間已經(jīng)登上一重天,從始至終不曾回頭。
趙判官看得滿心空落,身形搖晃。
待金光散去,故人云霧藏身,委實看不見了,趙殺頹然收回目光。
就在此時,先前那名鬼卒手捧托盤跑到水邊,沖趙殺道:“趙判官,這是大人給你的。”
趙殺迎上前去,雙手接過托盤,連連稱謝,再一打量,發(fā)現(xiàn)錦布上僅有薄薄一冊算術(shù)冊子,眼熟得很。
鬼卒察言觀色,小心翼翼道:“趙判官有所不知,秦廣王大人當(dāng)初也問過李判官,榜上哪一位鬼差難以擔(dān)當(dāng)重任,李判官指了你……說你誨人不倦,連小倌娼妓都一般教導(dǎo),委實婦人之仁,還從神識中掏出這樣一本冊子權(quán)作憑證。”
“大人見里面題型新穎,這一回筆試參照著出了好幾道考題。唯獨猜不出李判官為何取走此物,還一直放在手邊,帶入地府來……”
趙殺這些日子,漸漸也想起一兩樁舊事。
他聽到這里,過了許久,才輕聲應(yīng)道:“因為我上上一世,送過他一只黑羽鷹;上一世,卻不曾送過他什么東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