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自己未擋,以司徒將軍之神力,哪里閃躲不開?
只怪自己熱血沖頭出了府,熱血沖頭想護著他,萬萬不能叫司徒將軍為此郁憤勞神。
趙判官這樣一想,當(dāng)即一口咬定:“真是沖我來的?!?/p>
司徒靖明聽了這話,微微低下頭去,趙判官極想知道他是信是疑,可惜雙目昏花,只能看見隱隱綽綽的一個人影,于是又強撐著笑意,提起別的瑣事:“多謝將軍,請了這么多大夫來看,想必轉(zhuǎn)眼就能治好了。”
可司徒靖明不肯說話。
等大夫們交頭接耳討論了一番,配出新的湯藥,把熱氣騰騰地藥碗送到門口,司徒靖明親自端了過來,吹涼了喂趙殺喝下,發(fā)現(xiàn)趙殺苦得皺緊了眉,還尋了一塊酥糖喂他。
趙判官偷偷看了一眼疫氣繚繞之處,那黑氣并不見消散,愁得手腳發(fā)涼,臉上依舊堆出笑來,直道:“多謝將軍費心,這下好多了。”
但他這樣費盡心力地哄人,司徒將軍卻氣得拂袖起身,立在窗邊,久久不語,過了許久,才道:“你給許青涵寫封信吧,他問診療疾,確有獨到之處?!?/p>
趙殺呆了一呆,司徒靖明就冷笑起來:“這也要我替你寫?”
趙判官想到司徒靖明平日對自己的諸多照顧,豈敢再麻煩他一回,訕訕道:“我自己寫就成?!?/p>
司徒靖明果真拿來筆墨紙硯,在被褥上墊好一方毛氈,把紙在氈上鋪平,替他濡濕筆尖,蘸了墨汁,遞到他手中,便在旁邊抱臂而看。
趙殺手抖得厲害,好半天,才開始落筆。開卷頗費筆墨,盛贊了一番許大夫的高潔品性;中途遮遮掩掩說了一番自己偶感瘟疫,諸事不便;收尾才提到治病一事,盼他撥冗前來。
當(dāng)寫到“諸事費神,伏乞俯允,趙殺頓首”,字跡已潦草凌亂,難以辨識,多虧司徒靖明好心上前,把雜物撥開,信紙小心收起,扶趙殺重新躺平。
趙判官累得臉色蒼白如紙,啞聲擠出一句:“多謝將軍……”
直到這個時候,他還是看不清司徒靖明臉上神色,只聽見那人難辨喜怒地說了一句:“等他趕來,少則隔日,多則幾日,你先安心養(yǎng)病就是。”
趙殺連連答應(yīng),然而幾日過去,許青涵卻沒有半點消息。
趙判官眼看著手上黑氣更盛,蔓延至腿,亦是心急如火,喝下半碗吊命的參湯后,又求司徒靖明拿來紙筆,重新抖著手寫了一封信,言辭愈發(fā)懇切,用句愈發(fā)謙卑。
但許青涵仍沒有來。
趙判官雖然極想重磨新墨,再展尺素,然而人染病多日,形銷骨立,每日昏睡不醒的時候漸多,暗自傷神的時候漸少。
偶有清醒之時,也只來得及嗅見滿室藥香,看見司徒將軍坐在榻邊的模糊人影,在自己骨瘦如柴的手臂上哆哆嗦嗦地畫幾道新符,縱然想喚那人坐近一些,拽住他一方衣角道謝,也是喉頭腥甜,難以出聲。
有一日趙判官再次醒來,恰好聽見司徒靖明在窗下與人爭執(zhí)。也不知司徒靖明是如何指摘的,那小童哭得極委屈,抽抽噎噎地道:“將軍,我當(dāng)真把信送到了,是許大夫不信……”
趙殺聽得心中一顫,而后兩人聲音驟低,趙判官費了好大的工夫,才聽見司徒靖明道:“備好紙墨,我親自來寫?!?/p>
趙判官心中忽然怕得厲害,想說些什么話,但喉中僅能發(fā)出嘶啞之音。
他拼命撐坐起身,想弄出什么動靜,叫司徒靖明進屋。
可他如今境況,即使發(fā)現(xiàn)床頭咫尺就擺著一張小案,上面還有盛藥的瓷碗,也只能拼命側(cè)過身去,將手一點點挪到榻邊。
等趙殺滿頭大汗,伸長了手,使出最后一點力氣去夠案上瓷碗,還未碰到,人就身形不穩(wěn),摔倒在地,一時間周身劇痛,手腳受脫臼骨裂之苦,半天掙不起來。
直至司徒靖明大步走進屋中,趙判官仍強睜著眼睛,嘴唇干裂,從中擠出含糊不清的囈語,似乎想叮囑他什么話。
司徒靖明蹲下身,輕輕看他傷勢,俐落接好脫臼之處,將人抱回榻上,又走到門外,遣小童重新去請陸續(xù)辭去的幾位大夫,忙完一切,見趙殺仍醒著,這才低聲安撫道:“會好起來的。”
趙殺慌得搖頭,只是這一丁點動作,也叫他冷汗潺潺,苦不堪言。
司徒將軍靜靜看了他一陣,突然問:“你不希望我寫信?”
司徒靖明眼中慢慢冷了下來,似乎與趙殺相識已久,不過只言片語,便能知他稟性,探他心神。
那人輕聲問道:“你怕自己病入膏肓,藥石罔效,叫他來看,不過是白白惹人傷心一場?”
趙殺未想到他如此善解人意,眼中透出一點希冀之色。
司徒靖明那雙鳳眸冰涼如水,微微冷笑道:“也是,你是死是活,與我有什么相干?”
說罷,正要起身,趙判官總算拿尚能動彈的食指,勾住他衣衫一角。司徒靖明身形一僵,半晌,才道:“放開。”
趙判官適才朦朦朧朧地一望,只覺司徒將軍生起氣來,眉梢微揚,嘴角微勾,容貌比尋常時候還要好看三分,被他一訓(xùn),情不自禁地便把曲起的那根手指伸直,老老實實地放司徒靖明離去。
待幾位老大夫蒙上面帕進門,為他正骨敷藥的時候,趙殺還念念不舍地強睜著眼睛,想著那人平日里不肯聲張的溫柔。
旁人但凡待他有一分好,趙殺總?cè)滩蛔∠脒€諸十分。
可從前身強力健,能當(dāng)馬前卒,能為刀下鬼,如今只剩百無一用的一介殘軀,又該如何相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