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判官忽然生出一絲古怪念頭，想要再走近一些細(xì)看，這具殘軀卻再也支撐不住，皮下淤血漸多，人生機(jī)漸去。
趙殺死死撐著桌案，雙腿抖索半天，到最后仍是軟軟跪倒，桌案被他晃得翹起一角，滿桌賬本散落一地。
趙判官心如明鏡，自然猜到自己時(shí)日不多，倒在地上想了片刻，干脆撐起手肘，費(fèi)力地翻了個(gè)身，仰天躺在繡毯之上。
他喘了半天的氣，目光瞥見不遠(yuǎn)處的賬本，心里又想起阮情來。
阿情長大了，定然出落得更加漂亮，眼尾猶如紅線勾成，色相灼灼盛放。
趙殺那樣喜歡阿情，自然極想看上一看。
至于容貌之外的變化，他也極想問上一問。
想伸手一比，看看身量高了幾分。
想上前一牽，探探手心是熱是涼。
阿情會(huì)、會(huì)怎樣叫他？
這般久別重逢，阿情會(huì)看著他笑嗎，還是冷冰冰抱臂望著？
趙判官這樣胡思亂想了半天，滿眶眼淚竟是忍不下去，冰冷地濡濕鬢發(fā)。
他以余光瞥見一旁的賬本，想到昔日全心全意，教阮情識(shí)字算術(shù)，人禁不住又犯起病來，想用這最后一點(diǎn)壽數(shù)，為阮情最后批改一回功課，于是振作精神，使勁伸長了手，把賬冊一點(diǎn)點(diǎn)撥近了，而后攥在手中，顫顫巍巍地舉到面前，隨手翻開一頁，薄紙一角寫著年月時(shí)日，當(dāng)中僅有寥寥幾字。
趙殺用殘存目力，細(xì)細(xì)辨認(rèn)了良久，才發(fā)現(xiàn)這一頁寫的是：王爺還沒有來。
趙判官有一剎那，以為自己胸口壓上了千鈞重物。
他拼命地吸著氣，胸口不住起伏。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眼前才不再是一片漆黑，耳邊嗡鳴亦稍稍減弱，趙判官如走肉行尸一般，木然往前翻了一頁，紙上寫著：王爺今日也沒有來。
再往后翻了一頁，紙上寫道：王爺還沒有來，他是不是……已經(jīng)忘了阿情了？
繼續(xù)后翻，紙上又自己斷然否認(rèn)：王爺不會(huì)忘記我的，我這樣聽話，這樣喜歡他。
幾頁下來，攏共只言片語，已經(jīng)叫趙判官眼角微濕，心潮難平，在心里不斷自問，自己這般厚顏無恥的多情種，為何偏偏教出了這樣一位癡情人？
把賬本再往后翻，許是阮情無意把同樣的事頁頁贅述一遍，當(dāng)中許多頁，僅以正字記數(shù)，直翻到最后兩頁，阮情才總算多寫了幾句。
前一頁還道：王爺只怕并不喜歡我。
下一頁卻意志更堅(jiān)，端端正正地寫著：我這樣一心一意地愛他，舍不得別人說他一句不是，王爺會(huì)笑我傻么？還是終有一日，會(huì)知道阿情的好？
趙判官把賬本掩上，臉上斑駁淚痕，竟是把嘴角半干的污血暈開。
他直到此時(shí)，才真正明白阮情的心思，猜到阮情這些年如何度日。
或是手持名錄，對盈門貴客，最后只記下他沒來的那一筆。
或是終日倚在窗前，看樓下人來人往，卻發(fā)現(xiàn)都不是歸人。
趙判官耗盡心力審?fù)赀@樣一本薄冊，累得滿頭虛汗，氣息漸弱，一顆心卻是前所未有的眷戀紅塵。
他對許多人動(dòng)過心，債主們各有各的繾綣深情、入骨溫柔之處。
只怪自己卑劣不堪、浪蕩涼薄，把好端端的情意平白辜負(fù)。
可阿情為何這般傻呢？居然當(dāng)真以為自己品行無暇，是世間難尋的情郎，自定情以來，還未負(fù)過他一次，說過一次重話……
趙殺一旦想通此處，滿腔不甘，盡數(shù)涌上心頭。
他忽然極想見阮情最后一面，人勉強(qiáng)提起一口氣，朝樓下嘶聲喚了兩聲：“阮情……阿情，是你嗎？”
可惜過了許久，也無人應(yīng)他。
趙判官并不甘心，仍斷斷續(xù)續(xù)地喚著阮情，久久撐著一口氣，直等到一身的汗都涼透了，樓下總算傳來吱呀輕響，有人踏著朱紅樓梯，一步步上了樓。
趙判官心跳得極快，啞著嗓子問：“阿情……阿情，是你嗎？”
那腳步聲微微一頓，然后才有悅耳之聲應(yīng)道：“王爺，是我。”
趙殺不禁神色黯然，自嘲起來：“我、我已經(jīng)不是趙王爺了?！?/p>
那人沉默良久，再開口時(shí)，仍固執(zhí)喚道：“王爺……”
那聲音如石韞玉，似水懷珠，和過去明目張膽的婉轉(zhuǎn)嬌媚大不相同，偏偏溫柔旖旎之處，猶勝昔日。
趙殺聽得心中百轉(zhuǎn)千回，攥緊了拳頭，艱難地呼氣吐氣，迫不及待要看阮情一眼，樓下卻忽然傳來喧嘩之聲，令阮情只走到半道，又轉(zhuǎn)身下樓，細(xì)細(xì)和人叮囑了幾聲，把事情安排妥當(dāng)。
趙判官想到每多耽擱一陣，就少看他一眼，人急得火燒火燎，莫名惱怒起來：“阿情，先過來吧。別的事，往后一些也不遲！”
阮情仍自顧自地叮囑了好一會(huì)兒，而后才登上樓梯，緩緩走到趙殺面前。
趙判官倒在地上，眼中布滿血絲，心底余怒未消，怨道：“你怎么……才來？”
阮情并不動(dòng)怒，彎下腰，拿指腹珍而重之地擦著趙殺臉上淚痕污血，輕聲哄道：“王爺，別氣了?！鳖D了頓，又勸道，“別哭了?！?/p>
趙殺病到這個(gè)地步，處處難受，渾渾噩噩地軟倒在繡毯上，亦不知道自己在流淚，依舊怒道：“我叫了你那么久，你那么久才來……”
他鉆心病痛之下，說話吐字不清，人也喜怒無常，一面怨怪，一面落淚。
苦等著誰，原來是叫人這般心急如焚、滿腹怨憤的一件事嗎？
好在阮情沒有生氣，慢慢蹲在趙殺身旁，扶著他稍稍坐起身來。
趙判官雙眼昏花，僅看清阮情換了一身大紅綢衣，手中提著一個(gè)鎏金酒壺，五官相貌都看不真切，忍不住問：“你為什么，又換了一身衣服？”
阮情溫聲回道：“我以前跟王爺說過，我有一身大紅的衣衫，繡著金線，穿起來極好看，想給你看看，所以耽擱了一陣。那是極早之前的事了，王爺想必不記得了?！?/p>
趙判官聽到這里，確實(shí)不記得阿情提過，自是愧疚難言，雙目含淚，抖抖索索握住了阮情一只手。
阮情愣了一愣，原本就溫柔如水的眼眸，更是波光流轉(zhuǎn)，低低笑道：“王爺怪我，也是應(yīng)該的。我早早給樓里的弟兄們看過王爺?shù)漠嬒瘢泊饝?yīng)過他們，如果哪天畫里的人來尋我，就把賣身契一一撕毀，讓他們自尋出路，所以又耽擱了一陣?！?/p>
趙判官原本不過是想向阮情道一聲別，聽到他撕毀賣身契、遣散眾人，一時(shí)心神俱震，怒道：“你……胡鬧！這是、你這是什么意思？”
阮情便默默垂了頭，攥著袖袍一角，用那件繡了金線的華貴衣衫，替趙殺拭起臉上淚跡血痕。
趙判官看他這樣乖順，想要再訓(xùn)，終究于心不忍，到最后只得是紅著一雙眼睛，把阮情的手輕輕撥開。
若是早個(gè)幾年該有多好，自己尚是拔山舉鼎的偉男子，能照顧他一世平安喜樂。
可如今自己身無分文，一命將盡，阿情這樣散了家業(yè)，又能跟誰走，往何處去呢？
阮情見趙判官病得嘴唇發(fā)白，目光渙散，人頓了一頓，固執(zhí)地攥緊袖口，拭去趙殺眼角兩行新淚。
趙殺眼角微濕，嘶聲訓(xùn)道：“煙花之地、不做就不做了，阿情聽話，去把人叫回來，做客棧，酒館……都是一條生路?！?/p>
趙判官疲乏不堪，費(fèi)了好大的工夫，才說了這樣一句長話。
阮情卻低聲道：“叫不回來了?！?/p>
趙殺一怔，慌道：“什么意思？你去好好說、多說幾句好話……”
他看阮情遲遲不答，話中竟有哀求之意：“阿情，去吧，把人叫回來，我替你好好說?！?/p>
阮情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雙目中光華隱隱，人悄聲說：“王爺，人叫不回來，我也出不去了?！?/p>
他看趙殺氣息驟亂，忙伸手握住了趙判官的手，把趙殺手心焐得暖了，才道：“樓下圍著不少王府私衛(wèi)，像是跟著趙王爺來的，好在我遣散得及時(shí)?！?/p>
此事大出趙殺意料之外，他滿心以為遁入樓中，不過短短數(shù)步，自己身手敏捷，自然天衣無縫。
他總是忘了，自己殘身病軀，腳下有血，一步一晃，處處破綻……平白連累了人。
阮情見他滿臉自責(zé)之色，低下頭來，在趙殺手背上輕輕落下一吻。
以他凡目，并未看見那只骨瘦嶙峋的手上，有一紅一黃兩朵夭夭桃花。
阮情低聲笑道：“他們是怪王爺冒名頂替，來尋王爺?shù)某?？那為何遲遲不上來呢？”
趙殺聽到這里，潸潸落下淚來，不知道從哪里來的力氣，竟是掙扎著要起身，往樓下去。
阮情一點(diǎn)點(diǎn)斂去笑容，硬把趙殺環(huán)在自己懷中，喃喃問道：“王爺一身的病，也是他們害的？等人上來，阿情替你教訓(xùn)他們，好不好？”
趙判官不由得睜大了眼睛，以他昏花雙眼，僅能看見阮情垂在自己臉側(cè)的幾縷長發(fā)。
但他不知為何，偏偏覺得這人玉貌花容，丹唇皓齒，雙目流情，俊美無儔……
既然看不見，為何會(huì)覺得阿情出落得極是好看？可見雙眼也是會(huì)騙人的。
趙判官渾渾噩噩地想了一陣，認(rèn)真勸道：“當(dāng)真不用，全怪我自己，阿情……聽話。”
阮情隔了好一會(huì)兒，才輕輕地問：“之前隔著簾子，我就想問，王爺怎么……衣襟上全是血，是不是……來見我最后一面？”
趙殺怕他難過，不敢開口，只沖他微微點(diǎn)了點(diǎn)頭。
阮情就什么都懂了，他手心漸漸地也同趙殺一樣冰冷，人出了一會(huì)兒神，方把趙殺扶起幾分，靠墻坐穩(wěn)，自己小心翼翼地倚在趙判官肩上。
趙殺已覺大限將至，依依不舍地喚他：“阿情……”
阮情含糊應(yīng)了一聲，把手中一直提著的鎏金酒壺提起來，就著壺嘴淺淺飲了一口酒水。
趙殺并不知道，還小聲念著阮情的名字：“傻阿情，你以后，照顧好自己。”
他在心中，對四位債主，依舊是一般的喜歡，只是旁人或多或少都有幾分精明，唯獨(dú)這人有些蠢笨，直到最后一刻，最叫他放心不下。
阮情聽了這話，微一仰頭，灌了一大口酒，拿艷色袖袍擦了擦嘴角，似醉似醒地靠在趙殺肩上，雙目滿蘊(yùn)流光，嘴角淺淺地露出一抹笑來。
他在心里暗暗笑道：趙王爺真傻，居然還不明白。
那路上多冷，一個(gè)人走，豈非太過冰涼？
既然王爺回心轉(zhuǎn)意，經(jīng)年過后，總算從他窗下走過，入得樓來，站在了他面前。
既是如此，阿情的命，你拿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