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判官看得古怪,這樣往盤中立筷,通常是個祭祀先祖,請鬼神享用的意思,不由得再度教訓起來:“胡鬧!這筷子不能亂放,你看這形狀,像不像在祭品上插了一炷香?”
司徒靖明冷冷往這頭掃了一眼,竟是個不愿與人多說的模樣,轉身就走。
趙判官看得皺緊了眉,追著他訓斥了幾句,然后才慢慢退回熱菜面前。
這月余車馬勞頓,他已有許久、許久沒有吃上一頓正經菜肴了。
趙判官于是彎下了腰,觀一觀肉上的香軟糯米,嗅一嗅盤中的濃稠湯汁,最終還是沒忍住,用力一吸,將菜中精氣順著一雙筷箸盡數吸進腹中。
那點煙火之氣下了肚,暖熱了趙殺空空蕩蕩一具軀殼,也拂去了心境上些許塵埃。
趙判官一時精神抖索,從靈識中掏出換骨托生丸,倒在掌心清點起來。
徐判官當初一共贈了他五枚蠟黃靈丹,初初托生人間用去一枚;在后院假山一撞,得許大夫妙手回春,省下一枚;此后被碑亭亂石砸中,又用去一枚,如今仍剩了三粒,滴溜溜在趙殺掌心里打轉。
趙判官撚起其中一粒,珍而重之地送入嘴中,戀戀不舍地含化了,一雙眼睛仍盯著最后兩粒換骨托生丸不放,于心中暗道:這回可要省著些用了。
趙殺此回服藥,換骨生肌之痛,比從前有增無減。
他痛得緊咬牙關,渾身涼汗,腦海中卻神游天外,慢慢忖度這一回該去投奔哪一位債主。
那司徒靖明對自己冷眼相待,仿佛看他一眼,就多欠了他一分利,委實沒必要去討人的嫌。
許青涵如今勘破相思苦,正忙著治病救人,冒然找上門去,不見得愿意收留。
至于阮情……他答應過阿情的,輕易不能去找他。
如今愿意見他的竟只有一個趙靜。
只是阿靜如今身康體健,性情與從前大不相同,此番轉世做人,務必小心謹慎,最好挑個良辰吉日,遠遠試探阿靜幾句,交換手札,互剖心聲,等到彼此解開塊壘,再共處一室,煮酒話家常。
趙判官越想越覺得此法可行,連疼痛都散去大半,可他費力地睜開眼睛,卻看到自己渾身赤裸,雙膝曲起,跪坐在錦繡被褥之上,錦被鼓起,依稀睡著一個人。
趙殺尷尬地抬起頭來,看見散在被外的長發(fā),大半如銀如霜,間或夾著幾縷青絲,忽然猜到了這是誰的臥榻。
趙判官酆都鐵箱中鎖了二十斤情愛,分給趙靜的同樣有五斤之重,如今免去跋涉之苦,一下子見到趙靜,心中自然有些歡喜。
但那畏懼之心也是免不了的,這次托生投胎,好像又降得有些偏了。
趙判官鐵青著一張臉,拼命去尋精魂中的地字二號牌,想把一身的蟒袍金冠重新變將出來,如今不著一縷,簡直不成體統(tǒng)。
可等他折騰了好一會兒,趙殺才想起一件要事。
那木牌碎成幾片,早已不能用了。
趙殺一旦想起這點,老臉燒得通紅,只想躡手躡腳地挪下榻,借幾件衣服一穿。
當他抬起手來,手背上已經多了一枚黃色桃花印。
這也就罷了,更叫人難堪的是,那明黃桃花仿佛極歡喜似的,分出無數枝丫,花盞盡數怒放,從手背到手腕,都化作一抹嫩黃,有數不清的桃花纏縛。
趙判官嚇得渾身發(fā)顫,眼睛不敢望向枕頭,深深垂著頭,小聲問了一句:“阿靜……醒了?”
瓷枕那頭果然含糊應了一聲:“是?!?/p>
隨著錦被窸窣的輕響,趙靜勉力撐起上身,將長發(fā)捋在右胸前,一手擱在膝上,露出一身月白色綢緞中衣,倒比趙判官穿得還多一些。
兩人目光相接,一言不發(fā)地瞪視了片刻。趙判官見趙靜睡意未消,舉手投足間,仍如麟鳳芝蘭,貴不可言,難免有些臉紅心跳,然而下一瞬,趙殺眼尖,一眼便看到趙靜偷偷在大腿上擰了一把,人痛得隱隱皺眉。
趙判官臉上燙得厲害,怒道:“無端端擰自己做什么,不像話!”
趙靜貓兒眼輕輕一眨,仿佛剛剛弄清此時境遇,再望向趙殺時,眼中光華熾若流火,璨如朝陽。
趙殺被他看得越發(fā)窘迫,硬著頭皮問:“阿靜,可有尋常衣物,先借我?guī)滋???/p>
趙靜嘴唇有些發(fā)干,臉上神色還裝得恭敬鎮(zhèn)定得很,低聲道:“哥哥這一回來得真早。”
趙殺聽見他這般客氣有禮,心中大定,胡亂打過招呼,就想坦坦蕩蕩爬下床去。
可趙靜微微一笑,竟似早有防備,伸手撈起趙殺一縷長發(fā),小心翼翼地攥在手心,聲音輕如呢喃:“早早地回來了,真乖。”
趙殺頓時怒火中燒,沉聲罵道:“阿靜胡說什么,沒大沒??!”但奇怪的是,他明明氣得不輕,人卻瑟瑟發(fā)抖,不敢妄動,任趙靜握著頭發(fā)。
有一瞬間,趙靜臉上似乎閃過一抹低落,輕聲道:“哥哥別怕?!?/p>
他連說了幾遍:“哥哥別怕……”
趙判官不知為何,人居然真的不再顫抖,只是跪坐在被褥上,一本正經地板著臉,露出極為難的神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