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頭看見洛平斂眉嘗酒,微微搖了搖頭。
正疑惑間,那只手就離開了,身旁這人又恢復(fù)了酒醉后色迷迷的模樣,一心望著長公主,好像方才什么事也沒有發(fā)生過。
手里的東西滾了一滾,周棠感覺出那是一個尖石子,用力一握,掌心就生疼,倒是讓他清醒了不少。
是啊,不能動,只能忍。
這時候的萬般疼痛,他能和誰去說呢,除了自己一人吞下,還能怎么辦?
扶案站起,周棠微微笑道:“既如此,我也不好再掃大家的興了,就學(xué)幾聲驢叫吧。”
說著他“啊呃——啊呃——”地叫了兩聲,把皇長孫逗得開心:“七皇叔七皇叔,你怎么知道驢子怎么叫的呢?”
三皇子替他回答:“衡兒,你七皇叔住的浮冬殿靠近中廄監(jiān),日日與牲口為伴,自然就學(xué)會了?!?/p>
“哦。”周衡點點頭道,“七皇叔,衡兒可以去找你玩嗎?衡兒也想去見見驢子?!?/p>
他只比周棠小了四歲,宮中沒什么玩伴,就想跟這個年紀(jì)最相仿的皇叔親近。
“浮冬殿距離朝陽宮太遠(yuǎn)了,衡兒還是不要來的好?!敝芴睦淅浠厮?。
不理會侄兒失望的神情,周棠向皇上行禮:“父皇,兒臣身體不適,先行告退了。”
“嗯。”皇上隨口應(yīng)了聲,看也不看他一眼,抱過小孫子哄著,“衡兒想要看驢子?皇爺爺送你十只又何妨……”
不多時,洛平也借酒醉告退了。
回到前院,賞春宴已經(jīng)散了,只剩幾個宮人做著清掃。
不用刻意去尋,他便知道那人在哪兒,于是徑自朝著荷塘行去。果然,就在角落的假山中,看到了抱膝坐著的周棠。
他站在他身后,俯視著這個瘦小的孩子。
細(xì)弱的胳膊,凌亂的發(fā)髻,連一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皇子。
洛平喚他:“七殿下?!?/p>
周棠身體僵硬了下,道:“滾開?!?/p>
“七殿下……”
“我叫你滾開!滾開!你這個色鬼!閹人!”
“噗?!甭迤揭粫r沒忍住,笑了出來,“殿下,你連罵人都不會,當(dāng)真只會學(xué)驢叫么?”
“你!放肆!”周棠抬起臉,面色通紅。
洛平望著他,意味深長地說:“那些驢叫,你又何須去理會呢,你學(xué)他們的腔調(diào)說話,再怎么也不會有出息的。”
周棠有點傻了。
他在想,這人一定醉得不輕吧,他在說什么?他怎么敢、他怎么敢這么說話?
把那些人都比做驢子?他怎么敢!
洛平在他身邊坐了下來,趁他發(fā)傻的時候,為他拍掉衣服上的鞋印,用衣袖沾了荷塘的水,替他擦凈臉上的污垢,又掰開他的手,仔細(xì)清理了方才被石子磕出的傷口。
他說:“殿下,你的衣裳真漂亮?!?/p>
回過神來,周棠搓著衣角不悅道:“胡說!他們的衣裳才漂亮!”
“不,不是的。”洛平說,“殿下,你知道你這身衣裳是什么顏色的嗎?”
“綠色。他們說了,我娘給父皇帶了綠帽子,我只配穿這種難看的綠衣服?!?/p>
洛平搖頭:“他們都是俗人。殿下,你這身衣裳的顏色,叫做千歲綠。它是千年墨玉凝成的色澤,平日里看著不起眼,有朝一日登臨極高之處,便能在日光下看見它的光華。”
周棠一心聽他說著,不覺入了神,再看自己身上的衣服,似乎真的是流光溢彩。
他忽然覺得,身旁這人也不是那么討厭了。
“喂,書呆子。”周棠粗聲粗氣地喊他,“我想知道《牧誓》是什么,你說給我聽?!?/p>
洛平問:“殿下,在太學(xué)院的時候,太傅沒有教你《尚書》嗎?”
周棠道:“我根本沒有去過太學(xué)院!我一去三皇兄就派人放狗咬我,太傅在父皇面前只說我愚鈍,其實他一天也沒有教過我!你到底說不說,不說我也不要聽了,你給我滾開!”
輕輕按下他,洛平正色道:“想要我說給你聽,就要好好向我請教,像你這樣粗魯?shù)膶W(xué)生誰愿意教你?”
周棠剛要發(fā)作,驀然反應(yīng)過來:“書呆子,你、你要教我?”
“你要喊我夫子。”
“哼,你就比我大幾歲?我不要叫你夫子?!?/p>
“那我便不教?!?/p>
“你!”周棠急了,“那、那我叫你小夫子,你只能做我一個人的小夫子!”
“好?!甭迤窖谧∫荒嘈?,“我只做你的小夫子?!?/p>
洛平信守諾言,給他說起了《牧誓》:
……
今予發(fā)惟恭行天之罰。今日之事,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
勖哉夫子!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
勖哉夫子!尚桓桓如虎、如貔、如熊、如羆,于商郊弗迓克奔,以役西土。
勖哉夫子!爾所弗勖,其于爾躬有戮!
“殿下,這篇文章說的是:決戰(zhàn)之日,我們的陣列前后距離,不得超過六步、七步,要保持整齊,不得拖拉。我們陣列左右距離,不能超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也要保持整齊,不得畏縮不前。
“將士們威武雄壯,如虎如貔、如熊如羆,向都城的郊外前進(jìn)。在戰(zhàn)斗中,不要阻止來投降的人,要用他們來加強我們自己。
“努力吧,兒郎們!如果不浴血奮戰(zhàn),我們自身就將受到刑戮。”
周棠聽得非常專心,他問:“書呆、呃,小夫子,這是在說怎么打仗嗎?這就是兵法嗎?”
洛平道:“不是的,這只是一篇爭戰(zhàn)檄文,是用來號召士兵們上戰(zhàn)場的,距離兵法還差得遠(yuǎn)呢。我們慢慢來,以后我會教給你的?!?/p>
周棠沒注意到自己緊緊拽著洛平的衣袖,幾乎要把它撕破:“你在哪里教我呢?我怎么找你呢?你不是騙我的對不對?你不是在說醉話對不對?”
“我在翰林院擔(dān)任修撰,每日都會出現(xiàn)在這里。我不會騙你?!甭迤秸f,“此生在世,這是我逃不過的業(yè)債?!?/p>
作者有話要說:下章預(yù)告:
周棠張著嘴噎了半天:你是為了我特地鬧成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