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杭聽他這么說也怒了:“閉嘴!還輪不到你來教訓我!”
“不想聽我教訓就走!”
“走就走,誰稀罕!”
周杭哪里受過這等氣,當即摔門而出。
屋子里終于安靜下來,許復提起筆怔忡半晌,竟是一個字也沒有寫下去,墨汁滴在宣紙上,暈了好大一團污跡。
渾渾噩噩地挨到傍晚,他仍是只字未寫,干脆扔下紙筆,到樓下找?guī)讉€姐姐陪他喝酒。
周杭回客棧堵了一會兒氣,越想越不甘心,心說今晚再去戲弄他一下好了,反正只要肯砸錢,那酸書生還不是會乖乖服侍他。
想到這里他再度去了胭脂坊,隨行的侍從們都很驚訝,王爺從來沒在一個地方流連這么久,這是遇到什么天仙似的美人,把王爺迷成這樣?
周杭剛到胭脂坊的門口,就見許復坐在廳堂里,桌上珍饈酒水一應俱全,還有兩個姑娘服侍著,一個挑著他的下巴,一個給他勸著酒。
周杭登時什么興致也沒了,啐了句“急色鬼”,也不理熱情招呼他的鯉兒,掉頭就走。
到別家酒樓喝了場悶酒,周杭有些微醺,也不知怎么搞的,又回到了胭脂坊附近,剛巧看見許復晃著步子出來,走進了一條幽深小巷。
周杭鬼使神差地跟了進去,巷子殘破陰冷,里頭住著些野妓,姿色平庸價錢低廉,周杭本以為許復還要做什么齷齪勾當,火氣更是蹭蹭往上漲,定睛一看才發(fā)現(xiàn)他是回了自己家。
堂堂王爺就這么偷偷摸摸地溜進別人院子里,隱在樹后望著屋內(nèi)的燈火發(fā)呆。他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偏就是不想走??隙ㄊ亲砗苛耍?。
夏夜悶熱,屋里的人大概是熱得難受,推開了點窗戶。
周杭看見那人脫了外袍,中衣也凌亂地敞著,露出大片粉白的胸膛,周杭莫名覺得口干舌燥。奇怪了,這人是個男人,長相也沒多么傾國傾城,怎么就這么對他胃口呢。
“好啦,你還要在外面站多久?!闭斨芎及l(fā)懵時,屋內(nèi)忽然傳來許復溫和的聲音,“跟了我一路了,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打劫,進屋來吧,屋里有冰?!?/p>
周杭俊臉一紅,咳了一聲進屋。
許復見他滿腦門的汗珠,給他盛了一碗冰鎮(zhèn)綠豆湯:“吶,喝點吧?!?/p>
周杭接過湯碗,不做聲,還是一副賭氣的模樣。
許復嘆了口氣:“最近我火氣大,就煮了點湯水降火。白天的事……是我說話不知分寸,這碗湯就當我賠罪可好?”
“不,不要緊?!敝芎继ь^,見他目光溫潤,映著點點光華,像是沁入人心的涼水,當真是什么火氣都給澆滅了。又見他鎖骨處幾顆汗珠滾下,目光隨之落到了若隱若現(xiàn)的一點朱紅上,周杭覺得鼻內(nèi)溫熱,隨手一抹竟是流了鼻血。
許復撲哧笑道:“看來你也是上火了,咱倆這頓拌嘴真不該?!?/p>
說著他拿濕布巾輕輕給他擦了血跡:“其實我并不討厭你,跟你聊天也很有趣,哎,反正我這幾天都無心寫作,陪你聊聊也無妨?!?/p>
周杭按著濕布巾,手指無意間碰到許復細白滑嫩的手腕,心里又是一顫。此時他恨不得給自己一巴掌醒醒酒,打醒那一堆糊涂心思。
“不用,你不用管我,我喜歡看你的書,也喜歡看你寫書的樣子。我答應你,只在旁邊安安靜靜的看書,再不吵你了?!?/p>
“那……好吧?!?/p>
旁邊有個人看著,按理說多半寫不出什么來,這次卻是個例外,許復居然下筆如有神。
而在一旁無所事事喝著綠豆湯的人,鼻血滴到碗里也不自知。
冰涼碧綠的湯水里,融開了今夜兩人的熱度。
第六幕
之后的半個月,許復蹭不到胭脂坊的廂房,周杭也不再去胭脂坊找他。兩人每日在許復家里碰面,一個怡然創(chuàng)作,一個樂得清閑。
“真想不到,你居然是個王爺?!痹S復感慨,“王爺不都該日理萬機為國分憂嗎?”
“那些事有我兄弟侄兒他們忙就夠了,多我一個不多,再說我志不在此?!敝芎歼尤?,“做個逍遙王爺不好么?”
“也是。”許復頷首。
“真想不到,你的書賣得那么好,你還是這么潦倒,你的錢用都到那里去了?”周杭也對著他感慨。
許復笑著說:“都用來養(yǎng)女人去啦。”
周杭臉上一僵,沉默下來。他深深地望著許復,想問什么卻沒有問出口。
“你怎么了?”
“沒事?!敝芎己芸旎謴土随?zhèn)定,從袖中取出了一只小玉墜兒,“這個送你?!?/p>
“這是什么?”許復摩挲著那只玉魚。
“不值錢的小玩意兒?!敝芎悸唤?jīng)心地說。他一點也不想告訴這個人,這是南萊進貢的躑躅玉,他怕萬一這人知道這東西價值千金,就又用去“養(yǎng)女人”了。
數(shù)日后的一天深夜,周杭睡不著,又去找許復,還沒進門,就聽見那小小的院子里傳來兩個人聲,而且是一男一女。
深更半夜,許復在跟什么女人說話?
他聽見許復說:“這塊玉是我一個朋友給我的,他說不值錢,我卻是知道的,這是上好的躑躅玉,你可拿去當了換錢?!?/p>
那女人啞著嗓子道:“這怎么使得?”
“沒事兒,不用擔心,你還不信我嗎?”
“哎,我信,我信……”
周杭看見那個女人發(fā)髻散亂衣衫不整地出來,心里頓時一陣透涼。
他自己都多時沒找過女人瀉火了,想不到許復那個窮酸書生竟比他過得還風流快活,沒錢□就拿他送的玉抵了?哼,當真不把他這個王爺放在眼里嗎!
周杭抑制不住怒氣,沖進許復家里,抬手就給了他兩巴掌:“混賬!枉我還當你是什么正人君子,如今才知道,你根本是個無節(jié)無恥的小人!用朋友送的東西買女人?好啊許復,你真有本事!耍我很好玩是嗎!”
許復被他打懵了:“周杭,我沒有……”
“你還給我裝清高!那你把那塊玉墜拿出來讓我看看??!”
“我……”許復無言以對。
“哼,我周杭就當瞎了眼,對你這種骯臟的人掏心掏肺!你真是枉讀了那么多圣賢書,成天混在這種地方寫書玩女人,遲早玩死你!”
“周杭你住嘴!”許復也怒了,漲紅了臉罵道,“你有什么資格說我!”
“是,我沒資格,我就是個不學無術(shù)的王爺,我就愛玩,我有花不完的錢供我玩!你不是沒錢了嗎,我再包你一夜,我陪你玩!”
周杭狠狠摔了一錠銀子,當啷一聲響,把那爛木桌子砸出個窟窿。
許復被他嚇到了:“周杭你干什么?你放手……唔!”
嘴唇被咬破,血腥味彌漫在口腔中,許復掙扎著想逃開,無奈被禁錮得動彈不得。
“啊……痛……周杭!”
周杭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理智,手掌重重撫摸著許復的身體,掐得他胸口處都滲出了血珠。任由許復在他身下求饒,就是沒有放手的打算。
“你剛剛怎么玩弄那個女人的,嗯?值一塊躑躅玉?哼,好大的手筆。那塊玉是我給你的,你也要像那個女人服侍你一樣服侍我!”
“我不……啊?。 ?/p>
被貫穿撕裂的痛楚讓許復幾欲昏厥,他不愿再去想強迫自己的這人是誰。他不認識這個人,他認識的周杭,不是這個樣子的。
周杭,應該是溫柔多情的。
他會靜靜地待在他身邊一整天,從來不喊悶,然后和自己一起去喝酒論詩。
他會在他無聊時為他舞一曲劍,那劍法古樸蒼勁,由他舞來煞是好看。
他煮的湯水,每次周杭都會喝個精光,然后在他身旁磨蹭著還要他再煮一鍋……
“周杭……”許復看著上方兇狠施為的人,目光渙散。
我們?yōu)楹螘兂蛇@樣。
砰!這是周杭第二次在他面前摔門而出。
這一出,就再也沒來過。
許復勉強睜開眼睛,忍著全身酸痛坐到案幾旁,從硯臺下摸出一紙浣花箋。他抖著指尖用力團起,箋紙被揉碎得不成樣子。
倚樓望月月如鉤,
鉤不住,少年眸。
折柳尋芳何處有,
有舊夢,化離愁。
鉛華洗盡,
陌路天涯難回首,
誰人敢,
自許風流。
不過一昔恩怨,誰人敢,自許風流?
第七幕
周杭許多天沒有再出現(xiàn)在柳巷,但是,他也沒有離開煙橋鎮(zhèn)。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留下,明明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玩的了。
酒樓茶館成了他常去的地方,總是有很多人在議論柳巷,在議論胭脂坊,甚至還有人在議論那個被恩客點了名的窮酸書生。
周杭刻意不去聽,卻不知怎么的,關(guān)于那人的事情,竟會自己跑到他的耳朵里來。
這天,他看見一個婦女在茶館對面的藥鋪配藥,他眼尖,一眼就認出她是那天晚上拿了許復躑躅玉的女人。女人手里牽著個四五歲大的小男孩,周杭不屑道:“原來是有夫之婦,哼,不守婦道!”
那女人向大夫連聲道謝:“大夫,謝謝您了,這下我就放心了。”
大夫道:“你家孩子這病著實磨人又耗錢,這么短的時間內(nèi)籌到這么多錢,也真是難為你了。那天你來的時候,自己也是一身傷啊?!?/p>
“那天幸虧遇到貴人了,說起來柳巷的許復真是菩薩心腸,真的,我沒見過如此善待青樓女子的男人,若是沒有他,小浩恐怕是過不了這一劫的?!?/p>
“這位大姐,請問是怎么回事?能給我詳細說說嗎?”回過神來的時候,周杭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問出了口。
“哎?你是……”
“我是許復的朋友,你聽你說起他,好奇之下便來問問?!?/p>
“哦這樣啊?!蹦敲右娝寄空睔庥钴幇海畔铝私湫?,“說來慚愧,我是王家從胭脂坊買的小妾,因為出身不大好,在王家受了不少氣。老爺不在家,大夫人打我辱我我都可以忍,可我的孩子是無辜的啊……那天小浩突發(fā)急病,大夫人顧及自己兒子在王家的地位,愣是不肯撥錢給小浩看病,我實在無法,只得去求許復了。”
“為何去求他?”
“哎,你可能有所不知,那許復在柳巷是出了名的憐香惜玉。不是說他好色,而是他對我們每個人都很尊重。聽說他娘親也是個嫁入官宦之家的青樓女子,吃過不少苦,最后還被連人帶子趕出了家門。許復那小子從小在柳巷長大,憐其母親的遭遇,所以常常把寫書賺來的錢都用來接濟困窘的妓女。
“我那天也是急昏了頭,小浩看病需要幾味名貴藥材,我出不起,其實許復也出不起,可他聽了我的事后,還是咬牙給了我一塊玉,看得出來他很舍不得,但是……哎,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等老爺回來,我定要好好謝他?!?/p>
聽了這話,周杭急急忙忙就往柳巷行去,到了許復的住處,沒見到人。又去胭脂坊找了,說是好幾天都沒出現(xiàn)了。周杭命人找了整座煙橋鎮(zhèn),還是杳無音信。
路過那個女人說起的當鋪,周杭說想要買回那塊躑躅玉,卻被告知已經(jīng)被贖走。
一夕之間,人和玉,都不在了……
第八幕
后來,還是老鴇翠兒給整日去胭脂坊買醉等人的五王爺說了句線索。
她說:“青州的紫成山上有座紫云觀,你與其在這里消磨光陰,還不如上那里去修身養(yǎng)性,改改你那王爺脾氣?!?/p>
周杭愣愣道:“你都知道了?”
翠兒翻他一個白眼:“老娘混跡風塵這么多年,什么場面沒見過,你們兩個那點事兒,我還能看不明白么。不過王爺你下手也真夠狠的,許復那小子那天清晨來敲我的門,一張臉白得跟鬼似的,站都站不穩(wěn)了。”
“我……哎……”周杭早已悔恨交加。
“行了,你該上哪兒上哪兒去吧,別耽誤老娘做生意。”翠兒揮揮手,突然想起什么來,“哦對了,那小子問我借了三百兩,說是贖東西去了,你幫他還我吧。”
“好好,我來還?!敝芎级挷徽f丟下六百兩,“剩下的三百兩,就當翠兒姐你給我們做媒的報酬?!?/p>
“呸,誰給你們做媒了?!贝鋬合沧套痰厥掌鹆算y子。
周杭去尋許復,一路追到道觀里去了。
許復是來紫云觀閉關(guān)的,對他視而不見,周杭便在廂房門口沒日沒夜地等。
最后許復終究是不忍心,拉開門罵道:“走開走開!你不是嫌我骯臟么,那就看看這清修之地容不容得下我!”
“子昀,我錯了,是我骯臟,是我無節(jié)無恥,就讓我陪你清修可好?我喜歡你,真心喜歡你,我發(fā)誓再也不強迫你了,你原諒我罷?!?/p>
“誰、誰稀罕你!”
有道長實在聽不下去了,輕甩拂塵要上前制止兩人在此打情罵俏,結(jié)果被周杭端出當朝王爺?shù)募茏愚Z走了。
許復被這人鬧得面紅耳赤:“滾遠點!你一出現(xiàn)我這本書就寫不下去了!”
周杭看他的樣子就知道他氣消得差不多了,觍著臉擠進屋關(guān)了廂房的門:“子昀,你又在寫什么呢,我看看……咦?《浣花詠玉》?嗯……哎?怎么就卡在那一夜了,你是不好意思寫嗎?沒關(guān)系那我來繼續(xù)往下寫?!?/p>
“我不要你寫!”
“我保證寫得又細致又煽情,就像這樣……”
“還給我……唔……”
這一年,許公子一部書也沒有出。
遠在秣城的皇帝陛下都等急了,他最愛纏著自己的洛丞相一起品讀許公子的新作,最愛聽他一邊數(shù)落自己玩物喪志一邊閑談風月之事,這下少了個跟那人膩在一起的借口,讓他非常不高興。
皇帝甚至派人去查訪許公子的下落,得到的回復竟是個離奇的故事,還說許公子被五王爺帶去云游四海,外出取材了。
摒退下屬,皇帝暗自驚訝:“咦?什么個情況?”
此時內(nèi)室帷幔中走出一個溫潤如玉的男子,他長發(fā)尚未束起,衣襟也未打理齊整,看樣子是剛醒不久。他走到皇帝跟前,神色略有不豫:“陛下,古有昏君不問蒼生問鬼神,你倒好,居然放著國事不管,反而……”
“好了好了小夫子,我知道錯了。”周棠連忙告饒,嬉笑著摟上那人的腰,“這就醒了?怎么不多睡會兒?”
“不困。”
周棠拉他坐到自己懷里,幫他梳理頭發(fā),整理衣襟,說著不著邊際的話:“小夫子你知道嗎,我五皇兄他……”
溫言軟語纏綿一室,好吧,沒有新書也不要緊。
其實兩個人在一起過日子,本就無關(guān)風月,不是嗎?
【番外二-完】